我相信在每个人记忆里,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些人是无法忘记的,即使在你成长之初他们就已经消失在生活之中。但是他们被镌刻在你的生命的时光线上,无法磨灭。让我们终其一生为了这些印记做两件事情:怀念,或者寻找。
在我的记忆中,曾祖母是典型的圆盘脸,脸上时常带着笑容,让人老远感觉到一种亲切感。她的穿着也显得十分朴素,一身老式布衣,有些地方还带着大大小小的补丁。但那些补丁在她的手中,经过加工改造,变成一朵朵花。 乍一看,仿佛就是衣服原来就有的图案。在那个缝纫机还不普及的年代,我每次玩耍磨破的裤子都是曾祖母一针一线让它重新焕发了生机。
自从爸妈决定外出务工,我就和曾祖母住在一起。那段时间,我觉得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因为在其间,我听到了关于祖辈最真实的故事,看到了困难苦境中依旧笑着的家人,还有感受到了每时每刻的温暖。
在冬天可以和曾祖母一起围着火垅,架起铁罐子,煮一些玉米糊,烤一些红薯、土豆。这些东西,现今是不再有机会吃到了,就算吃到了,也不会再有当时吃时的那种滋味。 那不仅是那个时代的生活必需,也是关于童年的美好回忆。
回想起过去与曾祖母在一起的日子,我突然间感觉到她的后半生是多么坎坷。上了年纪,她的背已经被岁月的重担压得不再挺拔。多少次外出都得依靠一根竹棍支撑。
我清楚地记得那次,爷爷联合家族的其他几个长辈,决定砍掉村子大磨旁的那棵香樟树。那棵树是曾祖母亲手种下的,她是看着那棵树长大的。自从曾祖父过世之后,在她眼中树就是她的另一种寄托。有几次我甚至看见她坐在树旁窃窃私语,当时因为离得太远,没听清楚。但我想那必定是对曾祖父的思念和对整个家族的祝愿。然而,因为那棵树长在一面斜坡上,随着日益粗壮,它随时有可能会偏离,砸中别人家的房子。最终它还是没能躲过被砍掉的命运,动工那天,曾祖母并没有待在家里,她挪动着她那日渐老去的身体,走了几里路,到外婆家来接我和哥哥。那天她在外婆家待到了下午天快黑了,才带着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说,我们也无从得知。
等我们回到老家时天已是黑暗一片,但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了曾祖母眼角的泪花。或许那时她的心里有说不出苦,但我又不能说些话去安慰她。第二天早晨,我在村子边看到了那棵倒下的树,满身伤痕,像是在被人肆意蹂躏下挣扎着。看着那棵树,我突然间想起昨天晚上曾祖母的心事。我后悔当时没能第一时间懂得她的心事。
看着那棵树倒下,曾祖母也一天天消瘦,心事重重,但她从不愿将这些说出来。而是避开与之有关的话题,一个字也不提。
还记得曾祖母坐在竹椅上,经常对我说些那时候我根本听不太懂的话,当时年龄小,觉得无所谓,没有在意她说的每句话,就当听长故事一样听了。
当我长到能听懂她那些话的年龄的时候,她已经离我远去,我也记不清楚她的样子了。唯剩墙上的一张红底粗糙的彩色照片。那种边缘上有细小的凹凸有致的花纹的老照片。
母亲说那是曾祖母在世留下唯一的一张照片,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我们家窗前门口留下的。现在完全已看不到当年的那一扇门和窗。很多年之后偶尔翻出来看到,凝视着定格在这张照片上的那张慈祥的面孔,突然感到很陌生。
那张照片的命运像极了曾祖母一辈子的磕绊起伏,它曾一度遗失过。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家附近的水井旁捡到了它,当时照片已被洗得发白,虽然只看得见大半个身影,但它对我来说却比任何东西都珍贵。我把照片带回家中,放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以防再度遗失,但生活有时也会让人无可奈何,时间一长照片不知在什么时候又遗失了,想到从此再也看不到曾祖母那慈祥的面孔,我的心里怪不是滋味。
有些时候,我也曾暗自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把照片好好保管。如今记忆渐渐模糊,我也只有偶尔在梦里努力去回忆她的面容,说起这些,作为后辈,多少有些锥心的伤痛。
许多年后回想起这些在当时被冠以郑重其事的,却在今日早已被遗忘了拍摄目的而曾几度遗失的老旧照片,给我留下轻微叹息。
我的曾祖母,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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