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夜里,一股淡淡的清香,挽住了我晚归的脚步,原来是小区里的泡桐花开了。
淡紫色的花朵,如一串串风铃,在昏黄的灯光下,和着晚风轻轻摇曳着,有着一种别样的朦胧之美。在这寂静的夜里,那香气,比声音更能唤起人们的注意力。
老家的屋后,从我记事起,就栽种着两棵泡桐树。那荫蔽了大半个屋顶的枝桠,此时也该繁花满枝了吧!每到这个时节,整个院子的上空都会弥漫着这股淡淡的清香。
小时候,我最喜欢在傍晚时分爬上屋顶,趴在房檐上,就着落日的余晖,对着满树繁花写点什么或者读点什么。素月东升之际,还能体会一缕“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夜里,躺在炕上,那香气还会透过屋顶,穿过窗户,浸到你的梦里来。
离开老家,一晃已二十多年。偶尔回家小住,也很少遇到她的花季。今夜夜色宁静,微风习习。这熟悉的香气,让我又想起泡桐与我们家的渊源来。
那是1959年,母亲才十岁。那时候,全国正处于全民“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的“大跃进”时期。
为了大炼钢铁,各家各户的铁物件,除了铁锨、镰刀等工具外,连家里的门鼻儿、铁锁、秤砣都上交,送去炼钢了。锅,也都砸烂了,成了废铁投到了炉子里。
那时候,村村实行“公社化”管理。各家各户的粮食都被要求全部上交,民兵挨家挨户上门搜缴。人们都绞尽脑汁地想藏起一点粮食,有的把粮食藏在炕洞里,有的铺在炕席下,有的卷在背窝卷里,有的埋在院子里,但无一例外,都被搜了出来。
家里没有了粮食,连锅也没有了,一日三餐都得到队里的大食堂去排队吃饭。没多久,粮食危机就来了。
母亲说,前几个月的饭,还是稠的,慢慢地,饭越来越稀。可是,地里的麦子才刚刚灌浆,离新麦子下来还有两个来月。为了填饱肚子,大食堂只好把之前用来喂牲口的地瓜干、花生饼、豆饼之类的拿来凑数。
恰在这时,母亲得了严重的痢疾。在那个本就缺医少药的年代,这简直是要命的病。脆弱的肠胃,若是能吃些面汤、米汤之类的,慢慢调养,没准儿还能缓过来。可是,家里没有一粒粮食,而村里的大食堂,只有地瓜干和花生饼之类的难消化的食物。
母亲的病,日见沉重,连饿带病,早已面黄肌瘦,最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姥姥、姥爷急得团团转,却一点法子也没有。
一天夜里,有人敲开了姥姥家的门,大襟下藏着一碗白面。这可是救命的东西呀!
来人是姥爷的一个远房嫂子,母亲管她叫二大娘。
原来,二大娘的院子里,生着一棵老泡桐树,长得️郁郁葱葱,树干粗得双臂都搂不过来,内里却早已空心了。
二大娘是个聪明人,听说要上缴粮食,她连夜用自己织的厚粗布缝了几个细长的口袋,把仅有的一点白面和小米分别装好,用绳子系着,趁夜色藏在了泡桐树的空肚子里。连神仙都想不到,粮食会藏在树里面,更别说民兵了。
锅,已经被砸烂了。为了避人耳目,姥姥在灶口支上几块砖头,用小砂锅给母亲做了半碗面汤。旁边还预备着熬药的药吊子,万一有人来,就说在熬药。
那季节,梧桐花开得正盛。母亲说,那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汤,还带着一丝泡桐花的香甜。
过了几天,二大娘趁晌午时没人,拿着水罐子,装着去井边打水,又偷偷送来了一碗小米。
母亲命大,有了那两碗救命的粮食,竟慢慢痊愈了。母亲说,二大娘是她的救命恩人。于是,病好后,认她做了干娘。
对二大娘院子里的那棵藏过粮食的老泡桐树,母亲也充满了感激之情。有一年,家乡大旱。村里的井都干涸了,人们只好去十里地外的一口井里挑水吃。
二大娘只有一个儿子,还远在哈尔滨工作。母亲在生产队里散了工,就去给年迈的二大娘家挑水吃,每次都留下半桶,浇灌那棵老泡桐树。
母亲说,做人,无论什么时候也得讲良心,要懂得知恩图报。哪怕对一棵不会说话的树,也是一样。
在将近十多年的时间里,二大娘的日常生活,都是母亲在照顾,直到二大娘随儿子去了哈尔滨定居。
临走前,二大娘把院子卖给了别人,把那棵老泡桐树也伐了。二大娘请村里的木匠,把那棵老树做成了一张圆桌,送给了即将出嫁的母亲做嫁妆。
那张圆桌,不张不裂,用着非常轻便。四十多年过去了,那圆桌仍在老家使用着。
老泡桐树留下的树根,据说,来年春天又衍生了好几棵树苗。母亲听说院子的新主人要挖掉它们,就上门讨了来,种在了我们家的屋后。最终,只有两棵存活了下来。如今,那两棵老泡桐树的后代,早已长得枝繁叶茂,双手都搂不过来。
二大娘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如今早已仙去多年。可母亲总是忘不了她,每逢回老家上坟,母亲总会朝着北方,在地上划一个圆圈,单独烧一份纸钱给她,顺便再絮叨几句当年的事。母亲总会籍此嘱咐我们,做人千万不能忘本。
夜深了,那满树的香气更加清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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