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风波

作者: 晏然 | 来源:发表于2024-02-02 00:30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过年】。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大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寒气从脖颈侵入,渗进四肢百骸,冻得我不住地打颤。我赶紧打开行李箱,翻出一条长围巾把脖子缠得密密匝匝。可是身体再也暖和不起来,如同那颗冰冷的心。

    地面的积雪已经融化,留下大片的水渍。C市的雪总是化得很快,最多不过两三天的生命。纵使有幸存的,或是覆在高不可攀的屋檐上,或是挂在花草树木的缝隙中,或是堆在犄角旮旯里,难以激发起人们玩耍的兴趣。老家的雪铺天盖地,覆盖了半个冬季的银装素裹时常在梦里重现。孩子们在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腮帮子通红通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半天下来,汗如雨下,头顶冒着热气,被老母亲骂骂咧咧地拽着去洗热水澡。要是能带宝宝回老家玩一场酣畅淋漓的雪地游戏,该多好啊……

    算了,多想无益。

    一辆红色汽车停在面前。我核对了车牌号,放好行李箱,坐到后排,系上安全带。司机是一个中年男人,不知是过年心情好还是买彩票中奖了,话忒多。两片嘴唇不停翕动着,释放出源源不断的噪音,像是有五百只鸭子在池塘里乱哄哄地抢食,令人不胜厌烦。我正想请他歇会儿,手机响了。司机听到铃声,立马急刹车似的闭上嘴巴。

    屏幕上闪烁着“珠姐”两个字,我滑动手指,挂断电话。几秒钟后,她的名字又出现了,仿佛一个怎么也躲不掉的魔咒。这个素来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的女人,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旷日持久的置气上。和陈默结婚的第一年起,我不得不忍受他姐无休止的假想敌猜疑和夹枪带棒的话语。她虽然嫁人了,但一年至少有三百五十天住在娘家,这就注定了我每次随陈默回老家都会与她狭路相逢。我不是勇者,在一个从未向我敞开怀抱的家庭里,唯一想做的只有逃离。

    你怎么不接电话呀?司机扭头问,家里人会着急的。

    食指滑向绿色按钮,打开外音,手机送来陈珠的咆哮,有你这样当妈的人,大过年的抛下孩子自己走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家容不下你。你回来一趟什么都不用做,我和我妈每天好吃好喝伺候你,你还要怎么样?你就那么惦记你老家的旧房子……

    我闭上眼睛,任由她把天下的道理都据为己有。我斗不过她,新婚那日胜负已分。走了大半天的过场后,我躲进房间默默流泪。婆婆带着珠姐来到婚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她女儿如何辛苦,女婿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家庭的重担全落在女儿身上。要不是为了供陈默上大学,她女儿也不至于早早辍学(后来陈默告诉我,他姐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嫁了个没出息的男人。陈默常年在外地工作,她和老伴全靠女儿照顾……

    陈珠在一旁低着头红着眼睛不说话。我看着身体健朗头脑清楚的婆婆,云里雾里懵了半天才明白,她是来帮女儿讨回红包的。我从包里找出陈珠白天当着所有亲戚朋友的面塞到我手上的鼓得发胀的红包,原封不动地还给她。事后向陈默说起,他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再无下文。

    通话不知何时结束,我拿起手机,翻到微信,点开陈默发来的一条语音,听到宝宝怯生生的声音,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

    真是亲姐弟呀,只会拿孩子当武器来辖制我。半小时前,宝宝在他姑妈的教唆下骂我是坏妈妈,说我只想着自己。我对那个所谓的家最后一丝牵绊,断了。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把孩子交给婆婆带。宝宝出生那年,我为了保住工作,休完产假就急匆匆地赶回S市上班。宝宝在奶奶和姑妈身边长大,妈妈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虚幻影子。每年春节,别人的欢庆日,都是我的煎熬日。我使出十八般武艺哄宝宝开心,亲近不了几天就要舍他而去。有时候会想,这么辛苦打拼,到底有没有意义……

    和家人吵架了?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大过年的,离家出走可不好。司机消停了几分钟,再度打开话匣子,聒噪起来愈发变本加厉。他说了一箩筐劝和的话,末了,问道,要不,我在前面路口调头,送你回去?

    关你屁事!我忍无可忍,把满腔的愤怒委屈泼向一个好心的陌生人。

    世界安静了。

    喧嚣过后归于静寂,狭窄的汽车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息。我想跟司机说声抱歉,却拉不下脸,更担心他会顺杆往上爬,审案似的把我刚刚经历的那点破事全给挖出来。其实也没多大事,不过是为了在谁家过年和陈默发生争执,被他姐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宝宝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想起结婚前妈妈跟我说的,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三个家庭的事——两边父母的家庭,和一个新生的小家庭。她总担心我处理不好婆家的关系,会受委屈。不知道她在天上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难过……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我的思绪回到七年前。我握着话筒小心翼翼地告诉爸妈,我交了一个外省的男朋友。电话那头是漫长的沉默,沉默得好像到了时间的尽头。

    我是独生女,有一回和爸妈闲聊,我问他们希望我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妈妈说,疼你爱你的;爸爸说,本省、最好是本市的,将来回家方便些。大学时陈默追了我四年,临近毕业,他站在我的宿舍楼下大声喊,肖燕,我爱你!和我一起去S市打拼吧,我会给你一个幸福美满的家!我羞得躲进了卫生间,却被姐妹们拽出来,架着下楼推到陈默怀里。我听见他“怦怦怦”的心跳,我的心也跳得跟敲锣打鼓似的。他的怀抱好暖好暖,暖得我以为时间静止了,恍惚觉得那一刻就是一生一世。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时我拒绝陈默,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回到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找工作、相亲、结婚,隔三差五地带着丈夫孩子回去看望爸妈?可惜人生无法重来,十字路口的关键选择,决定我走上了一条迥然不同的路。陈默第一次去我家,爸爸给了他见面红包,这便是默认了我们的交往。毕业那年腊月,我们结婚了。爸妈在老家摆了几桌酒席宴请亲戚,没有参加婚礼。我像一个拙劣的演员在婚庆舞台上强颜欢笑,接受陈家亲朋好友的祝福,欢声笑语中却有身处荒原的错觉。

    婚前,我和陈默约定,春节轮流回两边父母家过年。第一年,新婚燕尔,初为人妇,自然在陈家过年;第二年,宝宝尚小,不宜舟车劳顿,还是在陈家过年;第三年,宝宝的周岁生日改到年三十,陈家大摆筵席,累得人仰马翻;第五年,陈默的堂弟结婚,婆婆叮嘱陈默务必回来参加婚礼;第六年,公公六十大寿,又一次选择年三十办生日宴。

    只有第四年是在我老家过年,因为那年妈妈病逝,大年初二亲戚前来吊唁,家里要准备宴席招待,当天还要一一登门谢孝。爸爸年纪大了,丧妻之痛令他身心俱损,操持不了这么多事。那天,陈默和我一起从清晨忙到下午,端茶倒水、洗菜做饭、奉烟敬酒、刷锅洗碗……最难得的是他陪着我去所有亲戚家行孝子礼,跪拜磕头。晚上,二叔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陈这伢真不错,不比儿子差!爸爸笑着附和,是不错。我心里五味杂陈。

    妈妈走得很突然,脑溢血,被送到医院时为时已晚。爸爸在电话里说,还是你妈有福气,不用孤零零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靠着回忆度日。我像是被人生生剜了一刀,痛到痉挛。大哭过后,我的愧疚转化成怒火,劈头盖脸烧到陈默身上。结婚后,我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总以为来日方长,将来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扶着白发苍苍的妈妈在小区里晒太阳,看孩子们嬉笑玩乐,听她讲我小时候的趣事……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我丧失了思考能力,把所有来不及都归咎于陈默。如果不是和他在一起,我怎么会背井离乡,连妈妈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冷静下来却也明白,和陈默无关,是我自己没能好好珍惜过往的时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是怎样深切的悲哀。

    不要再想、不要再想……遗憾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旦被它咬中,一种叫做伤感的毒素便会经由血液遍及全身,压制内心所有的快乐。这不是妈妈愿意看到的……

    那个,车上有纸巾。司机像是撞破了不该看到的事情,有点慌乱。

    谢谢!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凡事想开点,别跟自己为难。

    我苦笑着点点头。为难自己又如何,已经发生的事情,任谁也改变不了。我能做的,就是不让同样的遗憾再次降临到我身上。上个月,我和陈默商量好了,先回他老家住几天,然后带上宝宝,去我爸家过年。谁知他回了老家,就被他妈妈和姐姐控制了似的,全然不顾答应我的事。我的耐心被一点一滴消耗掉,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愤怒。

    今天吃过早饭,我正准备带宝宝回房间,却被陈珠叫住,说是有事商量。婆婆开门见山地说要把城里的房子过户给陈珠。我愣了一下,陈家在农村有一套平房,城里的三室两厅是我们结婚那年买的,当时婆婆曾口头说是婚房。房产证上写的是公婆的名字,据说出自陈珠的建议。我看陈家四口人的表情就知道,婆婆不是在和我商量,只是通知我一声。三票赞成,一票弃权,以绝对优势碾压,纵使我投反对票也无济于事。婆婆又说,她女儿一个月前就离婚了,带着外孙女,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既然陈默在S市买了房子,C市的房子就让给姐姐吧。老家的宅基地留给孙子,最好趁还在老头子名下,重建一座小洋房,不然以后想建也不能建了。

    算盘打得够精啊!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说出这句嘲讽的话。我看向陈默,他正低头看手机,一言不发。我说,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那就这样吧。老房重建的事,你们愿意的话自己张罗,我们的房子是贷款买的,实在拿不出钱来。

    回到房间,我仔细思量,婆婆必定是觉得陈默在S市安家落户了,将来指望不上,才把房产留给女儿。这样也好,我无需操心公婆的养老送终问题,让陈珠去承担责任吧。若是要我为他们端汤奉药,还真有点不情愿。十月,我和陈默在S市按揭了一套二手房,没问双方父母借钱。前两天,我跟婆婆商量,明年开春准备把宝宝接到S市上学,想请她同去。婆婆一口回绝,再没给我机会提这档子事。我心里堵得慌,想着这几年也没亏待她,每月一半的工资作为带孩子的辛苦费转给她了,逢年过节的红包另算,一年四季的衣服也没少买,怎么就这么不招她待见呢?

    陈默推门进来,转达他妈妈和姐姐的意思,今天已经年三十了,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圆,就在这边过年。我瞬间火冒三丈,和他吵了起来,惊动了听墙角的陈珠,事情终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把头靠在座椅上,看着挡风玻璃前的挂坠出神。我想不明白,大学里的谦谦君子,职场上的风云人物,怎么在妈妈和姐姐面前就跟一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我从未见陈默在那两个女人面前高声说话,一回到老家,陈默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沉默。很难想象当初婆婆和陈珠反对我们交往时,陈默是如何顶住家里的压力,坚决同我结婚的。陈珠曾酸溜溜地挖苦我,我弟弟说不和你在一起,他的人生就没有意义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大魔力。为了他那句话,我感动了很久。陈默内心大概很想逃离他的原生家庭吧,他去异乡打拼,或许就是为了离妈妈和姐姐远一点。

    前面就是客运站了,堵车,要等几分钟。司机回头看了看我,当真不回去吗?

    不回去,我就在这里下车,麻烦开一下后备箱,谢谢师傅。

    我拖着行李箱走进售票厅,排了二十多分钟的队,买到一张汽车票。离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我找了一个空位坐下。到处都是人,打电话的、玩手机的、发呆的、闭目养神的……一个男人对着手机大声喊,妈,我还有三个多小时就到家了。一对夫妻牵着一个孩子欢欢喜喜走过检票口。身边人来人往,我却如此孤独。

    突然记起该给爸爸打个电话了。老早就跟他说今年计划回家过年,到了今天也没给个准信。我找了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拨通爸爸的手机号码。

    喂,丫头,还回来吗?

    爸,我在车站呢,下午到家,赶得上给您做年夜饭。

    小陈在你旁边吧,孩子乖不乖?

    爸,就我一个人回去。

    手机里突然没有声音,我以为信号不好,换了个地方。

    爸,能听到吗?

    丫头,你是不是跟小陈吵架了?大过年的,可不能由着性子来。你别回来了,二叔二婶接我去他们家吃年夜饭,叫了好几回了,我这就过去。

    爸……

    通话戛然而止,我任由手机僵在耳边,好一会儿才放下来。

    一家人团圆才是年,这是爸爸亲口说的。有一年腊月,爸爸去北京办事,回程遇上暴雪,多地交通阻断。妈妈和我都以为爸爸回不来,无精打采地筹备年夜饭,爸爸却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妈妈惊讶地问他是怎么回来的,爸爸说他转了七趟车。妈妈嗔怪他不该这么辛苦,爸爸就说了那句话。当年他宁愿转七趟车也要回家过年,如今他在家里翘首以盼,我已买好车票,他却对我说,丫头,你别回来了。

    眼泪夺眶而出,我先是低声啜泣,只觉得越哭越想哭。我把头靠在墙壁上,号啕大哭。似乎有人围观,我不在乎了,我只想一次哭个够。

    一双手揽住我的肩,把我搂在怀里。耳边传来陈默温柔的声音,燕子,跟我回家吧。我保证,明年一定回你老家过年。

    我在他怀里泣不成声,许久,才抬起头,抹了抹眼泪,过完年,我要带宝宝去S市上学,把我爸接过来住。明年,我们一家在新房子里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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