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学校

  苗一

    当我拿起笔准备写作的时候，往事中的人们纷纷向我走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手里都拿着专家门诊的挂号。他们对我陈述，要我号脉。我只能装模作样。因为我也是个病人，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我感谢你们，在我生活中伸出温暖之手的我所敬爱的人。是你们给了我生存的勇气。在我的生命里，永远都高耸你们的丰碑。那些给了我侮辱、伤害、创痛和苦难的人呀，我看到了你们和我一样可怜的灵魂。我无权饶恕你们，因为我也是个灵魂不洁的人。让生命的流水来洗吧，它能够洗净我们的伤口、毒汁和污血。

生命之树常青。生命不息，生命之河永恒。我试图挖掘生活事件本质的信息，用它所产生的语言，很自然地描写事件。但我觉得非常艰难。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心、我的精神时时受到伤害。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伤痛不已。恣肆汪洋的眼泪顺着笔流下，淹没了纸张。我试图摆脱这些无谓的纠缠，但却发现我的无能。

植物链，动物链，爱链，恨链，生命链。环环相扣，扑朔迷离。万能的天神呀，你要我在你创造的迷宫中摸索到何时呢？发发慈悲吧。

样子装惯了，揭去门面上的幌子就剩下我自身赤条条的裸露的灵魂。我不敢正视，也怕吓倒别人。

我对自己经常说：不要太认真，不要激动。生活应当轻松一些，随大流一点。可我做不到，我的尝试和努力都白费。而做作过程既误导了他人，也伤害了自己。只会是创痛逾深。傻瓜总是要有人做的。这就是生活。做得多了，竟成了真实。竟自习惯。而真实的东西反倒迷失。假的傻的东西定型了，习惯了，便成了真的东西。这就是生活最大的悲哀。叫你无谓，无奈。受人伤害，又去伤害别人。伤害链条何时打断，去掉一环？人性的扭曲应当随着社会的进步得以好转。人应该真实地活着，血气地活着，正直地活着，阳光地活着。反省历史，反省过去，是为了明天美好的生活。朝着希望，朝着文明、和谐、美好的明天走去。

我尽可能地控制和化解历史的伤痛仇恨，我知道那是卑鄙渺小和有害的。

我觉着自己是个挑着担子卖牛皮糖的，生活是个巨大的糖块。我只是叮叮当当敲打几个碎片供你们品尝滋味。通常，人们把历史比着长河。我却是在历史的高山上挖一块泥土，仅供你们去嗅历史脚步留下的汗味。我高唱着《愚公移山》。

车祸，沿路竟有好几起车祸。货车翻倒在路边的浅沟里。几十条轮胎平躺着，空悬着，朝你瞪眼，像一条多脚的蜈蚣侧身在睡觉。乏了困了。要挣钱呀还贷呀养家糊口呀。命呢，不要紧么？

校长气愤地指着墙上的电子钟。停了，针不走了。是你值日呀，忘了打下课钟了？专制的父亲！校长就像一个专制的魔王。他命令高阳。搭椅子，站上去。钟掉了下来。它重重地摔到地上，哐啷螂巨响。土墙上的钉子松了。魔王拍了桌子。“你是什么意思？什么态度，高先生？”校长的语态威严甚过辱骂。他已气愤之至，就差搧耳光揪头发了。

“态度，我态度怎么啦？”示威状。

“我命令你，给我安好。”

高阳想把电子钟砸到老家伙头上。他重又站到椅子上，使气地钉钉子，挂钟，拨针。

新社会多好呀。没了人身依附关系。你决定不了我的生死呀，命运呀，你不要把自己当成主宰一切的万能的神呀。封建社会的毒素浸透你脑子太多了。你要当家长，要控制属下的物质和精神，还要控制他们的灵魂呀。你文化不高呀，我读了师范还读了万卷书呀。你凭什么比我凶残的父亲还厉害呢？我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为什么要给你低三下四啦？我挣的是国家的钱，教的是人民的书呀。孩子们都喜欢我，教学成绩也不错呀。你指责我，给我难堪，发脾气，不就是上次我煮的肉没请你和你上学的小儿子吃吗？民办老师请你，那是人家怕你敲打饭碗。才巴结你。他们在你面前俯首帖耳装孙子，到我跟前又吹牛趾高气扬抬自己。“校长的酒量大呀，他妈的。我们两人喝了两瓶岭南春呀。走呀走呀，还拿了碗米粉肉说儿子还没吃呀。”

秘书说：当秘书的苦呀，有说不出的苦哩。我的文稿叫领导谝传了，工资给领导拜年了，胃叫领导练拳了，情人叫领导解馋了。

一个老乡对外出打工的儿子交待：娃崽，你已结婚成大人了。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家里的事就不要操心了。你的媳妇就交给我好啦。社会很复杂，你不要嫖风浪荡。如果你跟外面的女人胡弄，染上个性病，回家传给你媳妇。你媳妇不小心又传给我，你妈就得上了。你妈又传给村长，这下可就全糟了。村长会把性病传给村里所有的女人。全村都染上病了。全村都完蛋啦。

高阳日记，1983年8月23日

本学期，学校安排我代初一语文，带班。今天搬到上边来。晚上9点多，我一个人到学校。大地漆黑一团，天上打着雷，扯着闪电。我走进学校，阴森恐怖，可怕极了。我的心突然收缩了起来。进大门时，我仿佛是去闯魔鬼殿似的。每走进来一步，我都要紧张地回头左右回顾，就像要和最可怕的敌人交战，最最可怕的预感在纠缠着我。在我紧闭大门的时候，我的心一阵紧缩，浑身打颤。啊，我无法描述那一刻的感受。我赶紧把两道门闩得紧紧的。

11月8日领工资55元。报销第三季度药费19元。领取暖费8元。共计82元。

交10月份伙食费4.46元；

还高翠花家借款15元；

9号买肉1.06元，看病3.05元；

10号给姐姐高翠莲还借款15元；

12号给嫂子10元；还代家哥20元；买芹菜0.2元；

13号看病开药2.6元；

15号买粮3.4元；买肉2.3 元；买早点0.15元；

14号买糖、茶叶1.02元。

                   计：68.08元。

                    11月15日

11月17日姐姐高翠莲和她丈夫来，买肉及其他1.78元。

11月18日买桔子6斤，1.8元；

11月20日去梁州听文学讲座，吃饭0.73元，坐车0.5元，小计1.23元；

买自行车锁3.02元；

（11月20号用4.25元；）

11月23日买桔子一斤0.35元；粉条半斤0.43元；白菜0.1元；豆芽0.2元；（23号计1.08元）

25号买肉1.5元，菜0.6元；

12月4号买岭南春酒一瓶1.1元；

12月5号高翠莲丈夫的妹妹结婚送礼5元（借钱）；

12月7号领工资55元。扣上月伙食5.8元；还5号借的5元；灶上扣上月煤钱0.5元；晚上买麻花0.3元；（计10.6元）

12月8号买粮2.55元，买钢笔0.78元；

9号买袜子1.46元；

10号看病1.48元，买瓜子0.1元；

11号买皮鞋10.9元，买涤纶哔叽布1.05米14.1元，买词典5.5元；

12号买衬布0.55元，给大灶买盐0.75元；

13号理发0.25元，买鞋油0.38元，买香皂0.53元；

14号买肉0.65元，买坛子1.3元，鞋垫0.38元；

14号做裤子2元。

高阳在黑板上写字，教室里有人吹了口哨。他转过身平静地问：“刚才我听见一声悠扬的口哨声，是那位同学吹的？请举手。”

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闯了祸似的狐疑地瞅着高阳，等待事态的发展。

高阳：“你们不要害怕，虽说上课吹口哨违反课堂纪律，但今天我不想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我只想知道是谁吹的。仅此而已，我保证。”

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年怯懦地站了起来。长脸，大眼睛闪着猜疑的光，穿一件蓝色褂子，比高阳少年时穿的衣服要好。孩子姓熊，宁羌镇中街村人，父母靠种菜养家糊口维持生计。虽不富裕，但日子也还过得去。

“熊卫东同学，请你以后上课时不要吹口哨好吗，不管在哪个老师的课上？今天你能站起来，说明你很诚实。你大概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这不要紧。请坐下吧。”

孩子感激地望了老师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

“同学们，老师并不忌恨犯了错误的人。只要能正确认识和改正。谁能不犯错误呢？你们会犯错误，也许犯的要多些。老师也有犯错误的时候。伟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何况我们呢。重要的是做人要诚实，自己做了错事要敢于承担责任。凡人和神仙的区别就在于人有浓厚的感情色彩，容易犯错误。而神仙不会。既然我们都是人，都在现实生活当中，就错误难免。我们总是在犯错误，认识错误，反省错误，改正错误的过程中不断提高自己和完善的。更何况你们正处在少年成长时期，自制力差。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学。我相信熊卫东同学以后决不会课堂上吹口哨了。你们信不信？好了，我有个提议，现在请熊卫东同学吹一个好不好？”

教室里欢腾了。一曲悠扬的旋律飘扬在校园里。

那年，高阳所带班级在全区中学生文艺汇演中获奖。而最吸引人的就是由熊卫东口哨引唱的节目。

校长对高阳的举动很不以为然，他认为只是在出风头。他想抓住把柄教训一下这个没入盐的萝卜丝子。

一次，高阳走进教室看见后排座位上多了好几个人。他们分别是校长，教导主任，语文教研室主任等。

高阳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搞突然袭击嘛。好在这节课他刚备过。高阳想：你不给我打招呼，我也装着没你们这些人，大不了我多教几个学生罢了。别装腔作势的，谁怕谁呀。

这节课上得非常紧凑。讲着讲着，高阳脱开了教案。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课后，高阳问语文组长：“怎么样？”

语文组长竖起大拇指：“就差这么把茶壶了。”

当时，在教育界盛行茶馆式教学法的探讨。即，老师和学生教学互动，采用问答的方式上课，被形象地称着喝茶聊天的茶馆式教学。

高阳也有临阵磨枪的时候。他慌忙中走进教室，可他根本就没有备课。他镇定地叫同学把书翻到某一课，他自己也在寻找。这是一篇他自己也没读过的文章。他让学生先把课文预习一遍，自己跟着也预习。学生读完了，他也读完了。高阳刹那间抓住了文章的主题和写作特点。课上得非常顺利，令他自己吃惊。

后来他总结，语文教学不比理科的严谨。它要的是形象思维的畅通和激情。而那些深思熟虑的教案他倒反而讲不好了。同时，既为自己精神的快速升华自豪，又为自己仅在从事枯燥呆板的教学生涯感到悲哀。他觉得，自己不光能看到作者的思想和感情表露，而且能够看出作者没有挖掘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