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上班高峰期,周一上午的马路异常宽阔。志远你驾车穿过宽宽窄窄的街道,像一阵旋风,毫不费力地驶上绕城高速——于驾车出行而言,天气好,路况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令人畅快惬意的呢?
更何况你开的还是一辆豪车。
那是一辆黑色宝马五系旅行轿车,漆面闪耀着时代的光辉,凶猛的眼神如老鹰般盯着猎物。打开车门一刹那,一股高档皮革气息扑面而来,密集规则的缝线一丝不苟,柔软的质感新鲜而舒适。坐进驾驶舱,安全带卡扣一入槽,整个人便被牢牢锁住,心也顿时被收回来,安下来。手指轻轻按下启动按钮,随着直列六缸发动机的低沉吼叫,睥睨一切的操控感立刻传遍全身。只需右脚轻点油门,人和车便会被推着窜将出去,稳稳当当地飞驰起来。
车是董事会奖励给你的,比一般副总的配车高级。三年前,当机会摆在面前时,你点名选了那款原装进口车,车主栏也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当时国内旅行车很少见,你的选择颇为大胆,朋友们曾有那么一段时间议论纷纷,总认为你应该选择其他款更好,但几年开下来,人车合一。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一辆心仪的车就像一双合脚的鞋,有种踏实的信赖感油然而生——不仅可以开得更快更远,也更舒适更安全。
快些,再快些……提速,再提速……六十码、八十码、一百码、一百二十码……车一上高速公路,便如脱缰的野马,不知是人在操控车,还是车在操控人,又或者是某种共同意志在起作用。如果非要形容,“如鱼得水”最贴切——鱼儿挣脱双手,在触水一刻,头一摆,尾一摇,滑溜的身躯一晃,便钻进水里,游到不知名的远方。
有时车会超速,在明知限速的情况下,仍不知不觉地冲到一百四十码,甚至一百六十码,为的只是突破一辆又一辆旁车的羁绊。幸好有林志玲的甜腻声音不厌其烦地提醒:“请注意,您已超速……”“前方两百米测速,请注意,您已超速……”“该路段限速一百二十码,请减速慢行……”
而车内,除了志玲姐姐偶尔的甜美,再就是微弱的沙沙声,可以称得上是安静,比办公室还要安静许多。对司机而言,那种安静并非完全是好事,特别是在高速公路上,它难免让人乏味,因而想入非非,容易走神,失去必要的专注力。
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你曾有过一丝懊悔,当时没细想,此时又莫名奇妙地涌现出来。
你隐隐感到,那一段时间,你自己看待事物的角度已经变化,过去你总能看到阳光一面,而那时能吊起你兴趣的却往往是阴暗面,动不动就怀疑事物背后藏着阴谋。不管是董事长,还是总经理,她们的表现都太反常了。你想,自己是不是过度紧张,情绪也跟着压抑了?甚至觉得自己是对她们多虑了——特别是总经理,或许她是好意,并不是虚伪,也没有刻意对你隐瞒什么,无非知道你要回老家,所以特意交流一下思想,以示关怀。至于她最后那个问题,也不过是出于掌握公司状态的需要,换作你自己,也许会做出同样的试探。
最重要的是你们之间无冤无仇,她根本没必要针对你什么。
“人只有作有意义的活动,才能彰显生命的活力。”她那句话倒像是有种精神魔力,不停地拽着你深思。
那个老女人过去四海为家,年轻时在国企,后来加入私营股份制企业,总是企业在哪里她家就在哪里。她一生工作和生活过很多地方,却从没在老家长住过。她那样的人,大概算是真正体验过孤独吧,所以才认识到,把自己和世界联在一起的方式,就是用自己的活动去为世界赋予意义——唯有那样她才能体会到所谓“生命的活力。” 才能感知到自己“活着”。
那让你想起你与莫名其妙的医生进行的莫名其妙的对话:与世界的联接,父子互为整体。
如今又加上生命的活力,这些难道都是一回事吗?
想着想着,你又自然地想起你的父母、亲人和家乡。尤其是你的父母,他们对“生命的活力”又是怎样一种看法呢?换句话说,他们又是怎样融入这个世界、或者联系这个世界的呢?会和总经理的认识一样吗?
而你自己又是怎样的看法呢?
正想到紧要关头,似乎答案呼之欲出,车载电话的铃声却突然响起,打断了你的思绪。你回过神,才猛然发现时速已经超过一百八十码。你心中一颤,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于是慢慢降低车速,待平复情绪后,才敢按下方向盘上的接听键。
“喂,志远呐……”
“爹……”
“你出发了吗?”
“我刚出发不多时呢,”你转而又问,“爹,有什么要紧事吗?我在开车,要不到服务区再打给你吧?”
“我没啥要紧事。你先开车,注意安全。”你父亲说完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他电话挂得如此干脆。
你稍稍愣神了一下,才兀自摇头笑了笑。笑你自己又逃过一劫,难道真是父子连心?要不然他的电话怎么那么及时?看来和你预计的一样,开高速并不是件轻松的事。过了一会儿,你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播放器,一阵欧美流行音乐响起,顿时充斥整个车厢。低音炮“咚咚咚”地震颤着,你的精神也随之一振,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神游,而游魂才刚刚安全回到自己的窝——
车速超过了一百八十码,自己竟然全然不知!想想都有些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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