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座城市里跑了三年出租,从闻不了折耳根的气味到可以连根嚼吞,从刚落脚时的窥觑下一站,到如今膀大腚圆再也不想挪动一步。
每天的凌晨四点,是我给自己定的下班时间,车子缓缓驶到一处广场,熄火,点根烟,把眼睛悄咪咪合上一会儿。烟灰烫到手,我就醒过来;路过的小孩吧唧一声泡泡糖在耳边炸裂,我就醒的比较惊悚——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哪怕我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可仍觉得被人偷走了什么。
“你好,有行李么?”
“是去珊滨路么?”
“不蒙人,打着表呢,您瞅一眼?”
“微信?不不不,你有支付宝么?我脑壳后头贴着呢,扫了么?”
每天的生活都是疑问句。
某个夏天的中午我随手关了四面窗,把空调开到最低,仰躺着,准备给自己放一下午的假美美的睡上一觉。一个带着红领巾的小朋友敲响了我的窗,神色慌张,张大着嘴咿呀呜呀说着什么。我困的不行,就只给窗开了一条缝,他把小手指伸了进来,冷的一哆嗦又抽了回去。
“叔叔,窗别关死,会窒息的。”
谢谢,我微笑着说。
“我的阿黄就是这么死的。”
想到了伤心事,他难过的一蹦一跳寻找下一个被施救对象了。
认真的像一个环卫工人。
后来,我就真的养成了开窗打盹的好……其实只能算习惯吧。因为我一旦关上窗去会周公,脑海里总会蹦出一条肥不拉叽的金毛,躺在车后座,冲我幸灾乐祸的笑。
直到有一天,一把秀气的美工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以及耳边一句底气不足的“打劫”。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又为什么干着这份职业,以及,我以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包括时不时被乘客投诉的拙劣技艺来贻笑大方,应当是该去换取什么的。
每个工种都有群体,在这个圈子里,我也没有找到什么答案。我们在很多地方拉客,分为流动型和定向型,前者就像一只漫无目的的爬墙壁虎,逮着蚊子飞蛾全看命,后者则是退而结网的蜘蛛,饿不着,发不了。在火车站那段时间是我人际圈子最活泛的时期,同行的一群人颇有默契的合在一起凑合着把时间赶在了后头。
大力是最年轻的一个,是个精瘦的小板寸青年,有过案底,他经常说很感谢公司,感谢老板,感谢所有给予他新生的人——听上去简直正能量满满。就这么的,他总会在气鸣声响起前迎到出站口,帮着拉箱子搬大件,然后噔噔噔一路小跑到自己的小破车面前,打开车门,就差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保镖的活他也干了。但是我们这行压根没什么回头客,等于这些都是徒劳。他是被排挤的,也是不愿意融入这个群体的人,好像跟同行多说几句话,亏欠了一两根烟,良心上就会备受煎熬。
但是在去年年末,我发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老金神秘兮兮的和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笑了笑,其实所有人大概都知道,大力又进去了。
是个不并离奇的深夜,酒吧门口接客的时候多管了闲事,抡起小拳头,把自己给锤了进去。其实我很好奇,那个醉成一滩烂泥的女孩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派出所的长椅上,脸上会是一副什么表情,以及,大力这次的感谢对象会是谁。
“呸,傻蛋!”老金斜了斜眼,吐飞了烟头。这个中年人有个爱搓手的动作,不管冬天还是夏天,就爱自顾自搓着手,好像前方有啥事物等着他,再一跺脚,就飞奔过去。据他自己讲,这是以前打群架留下的习惯,只是大家不买他的帐,都笑言这是问他家黄脸婆要零花钱的前瞻性战术苟且。
大家便又哄堂大笑起来,聊起最近各自接过的奇葩客人。
老金把头一扭,兀自又搓起手来。
而宰客这个技术活,却是老金交给我的。
“上来一个,你就用咱这的方言同他胡侃,他要是嗯啊咦啊没个屁声,那准是外地货没跑了。”
我眼睛一亮,觉得挺好玩。实际操作的时候,才发现问题他娘的大了去了——老子自己就是个满嘴国标的外地人啊!
“那个……你是本地人么?”
问完我就直咧嘴,为自己智商抓急。
“嗯?”后视镜里的眼睛疑惑且凌冽起来,“我说,师傅,你这是准备把我往哪带呢?”
啊?走错路线了,不好意思。
我极怕下一次与这位客人重逢,他会戏谑地笑问我:师傅,所以你也是本地人么?
平心而论,这绝不是纯粹的疑问句,所以我离开了火车站,加入了流向型的壁虎大军。
遇见她之前,我的午憩以及偶尔的夜宿地点统一的定格在沿江树荫道下。
人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这是世间最真挚也最逃避一切祸端的真理。
一开始我以为被蚊子叮了一口,伸手去拍的时候才接触到冷冽的刀锋,以及上面未干的不均匀白色,我甚至凑近嗅了嗅,发现是颜料而不是油漆。
“喂,打劫。”她面色平静的说。
“嗯,我知道。”我看了看四周,桥墩下有三两个老头在垂钓,一个放风筝的小孩被他妈揪着耳朵提拎起来,“你就不能换个时间嘛,晚上显得专业一些。”
“我一个女孩子家,晚上不安全,你们这些臭出租,坏心眼多的很。”
她边说边收回了美工刀,同时又利落地掏出一把素描笔怼着我的脑袋。
我登时被震惊的无以复加。
她顶着一头绿油油的头发,上面还有点缀似的青蓝紫,同美工刀的气味如出一辙。
“我和男朋友冷战了,第三十六天。就在刚刚,我差点忍不住就想去找他了。”
“我爸妈昨晚又大吵了一架。噼里啪啦的贼带感。”
“那个女人我见过,确实比我妈漂亮。她老了。”
“我不喜欢画画,一点都不喜欢。”
“中心思想是,我肚子好饿。”
她干脆斜靠在栏杆上,无力地低下头,以至于脸红起来。
我愣了一会,就开始掏屁股兜,才发现现金支付的好处,好在多少有些纸币,我递了给她,故作高深的说,顺便帮我带份炒饭,要辣不要香菜,哦对,再带包玉溪。
她看着我说,叔,钱不够。
我就再也不去江边小憩了,但凡遇到些难为情的过往我总想逃避。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渐趋完美的事。
苦寻一番后,我在公园的一处静谧小道上暂放了疲惫的心神。这里没有违章停车,其实到底有没有,我也说不准,那也不过是画几条线的事,甚至因为我的不存在,它也便显得多余。
所以,再一次的相遇使我显得很窘迫,低着头不敢细看她,倒是对方一眯眼认出了我。
她一把扔掉了不知道从哪顺的圆规,自来熟的上来摸了把我的头发。我自尊心一下子坍塌了,沉吟道,士可杀不可辱。
她唉声叹气地打开车门,自发地坐了进来,并且埋怨到,你干嘛睡觉不关车窗。
我一时沉默了,我当然不能讲那条狗的故事,她肯定会同情心泛滥立马安慰我,我就得打断她告诉她那是一个带着红领巾小男孩的狗,她又会换上一副痴呆的表情,询问我那个小男孩是谁。在解释完对方不是我私生子也不是我堂弟表弟远房亲戚的时候,她就会哦的一声,再问我肚子饿不饿,然后自己的肚子先一步唱起空城计。
唉,女人真麻烦,好在我已经有了收现金的习惯。在狭窄的车厢里,我们分享了一份牛柳河粉,气味灌满了整个空间。
姑娘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突然转过头对我说,其实,世界是圆的。
地球人知道,这是常识,我心说。
她抬起手,比划出一个颇大的圆。又意犹未尽地在虚无的线条上打出两个点。
“你看,如果它是二维的,这两个点就是我们,就这么平铺直述地存在彼此无法接触到的极端一处。”
她突然变成了哲学家,“可是这个世界是三维的。”
我忍不住,望过去,那个存在她心中的的圆圈好像活了。它矗立了起来。
那两个可爱的不存在的光点顺着弧线被地心引力啾的一声抓捏在一起,就像两颗彗星的碰撞。
“宾果!”
她兴奋道,“我们的一切,瞬间就活过来了不是么。”
我定定地看着她,伸出手,将她的手强行按压下去,一切又回归到了平面世界。
她不开心的走了。
换我,我也不会开心。
但我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她,比如你多大了,比如你和那个男孩和好了么,比如我可以加一下你老爹情妇的微信么……事实上我只说了一句,这个世界的常态其实是二维。黑和白,没有五彩斑斓。
尽管她的活泼不羁刺的我心一阵绞痛。
我又点着火,开始在这个城市四处游走,交规很严苛,执法人员板着脸像是泥俑,胡同里的探头越发的惊悚刺激,然而除此之外,我其实很自由,选择性地沉默,选择性地拉着活。
手捧鲜花对着表的小伙子,提着食盒的年轻姑娘。
酩酊大醉的爱情顾客。
去医院分辨医嘱还是遗嘱的儿女。
公文包金丝眼镜的非法融资逃亡者。
野鸳鸯。
我总在深夜想起那个女孩,无关爱情,却也会莫名眼酸。
太苛刻了,这个世界。
玩泥巴的时候,我光着屁股认识了第一个小伙伴。
球场上的第一次干架。
临考前的忐忑。
女友娇羞的第一次。
五花八门的单子,生活。
啤酒肚,夜场,暗娼,明妓。
最后的视线停留在她那斑驳的无法消退的左手腕上。这个大概率上会以画画为生的女孩,在很多个午夜,举起小巧精美的裁纸刀,打开淋浴喷头,企图在无人的卫生间,掩盖一次次利刃划过血肉的声音,和胆颤和心安和妥协。
“幼稚。嘿嘿。”我往左打满了方向盘,与一辆老别克擦肩而过。
后座的乘客也嘿嘿的笑了起来,似乎对这个故事抱有过来人的嘲讽之意,倘若他也有过这样低劣卑微的别人无法身临其境的无声彩排。
师傅,前面靠边停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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