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不同于低等妓院,那里的女子有许多是卖艺不卖身的,能度曲善弹琴,歌舞俱佳,她们接触的不是茶行酒肆之辈,往来的不是官员富贾便是文人雅士。
与哪个层次的人交往,就是那个层次的水准。青楼的女子能识文断字不说,对时局朝政也能发表一番高见。青楼里或许有年轻的张居正要寻觅的知音罢,他的潜意识里这样想。即使没有,买个醉总是可以做到的。
张居正此番沿江下岳阳,秋雨连绵。登岳阳楼,下岳阳楼,进临江的畅春园,秋雨都没完没了,把游子的心都下凉了。
一个人,游一座城市,对于张居正而言,也算是很奢侈的生活。
畅春园在岳阳城的商隐路,张居正上到畅春园的三楼,找了个叫诗雨江南的临江包房。老鸨一脸淫笑,帮他打开了临江的那叶窗。窗外,点点滴滴的秋雨,点皱了平静的河面。
房间雅致温馨,檀香袅袅,锦被粉帘,让人一看便想到香艳二字和绝代佳人。墙上悬挂着一个行书条幅“你虽初来乍到,却似回归故里”。
是的,一切都很温馨,给人宾至如归的感受。 张居正因为人生地疏,也没有哪位熟悉的女子可以点来作陪,索性就由老鸨安排女子前来。
油栗做的小粽子,煎得半干;荔浦芋做的糕点,也煎得半干;白软的扑上一层薄薄的生粉的芝麻馅儿的糍粑;煨热的鹌鹑蛋;盐水煮的花生;一壶第二道的龙井茶;这些都是张居正顶喜欢吃的小吃。
进来的女子叫司香,俊俏,含羞,肌肤如雪,手指如葱,身穿深蓝绣花的袍服增添了龙井的香味。 “相公难道就是喝茶么?”
“先喝茶罢。”而立之年未到,却已长须髯髯的张居正,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
“你会什么?”
“会青词、会歌曲和抚琴。”
“会青词,好啊,当今的皇上,就特别爱青词。卖身么?”
“只卖艺。”
“好!来,你也来品茶,这些小点心你随便吃便是。”
“不敢,谢谢官人。”
“但吃无妨,但吃无妨。”
司香小姐只好边泡茶,边品茗,边交谈。
随着时间的推移,司香小姐慢慢觉得这个长相威严的相公,不再那么可怕,她一点点向张居正打开了心扉。
司香并非她的本名,她是山东人,司香便是思乡之意,因家贫被辗转卖奴至此,后来因长相标致,出落得美丽大方,这里的老鸨花钱又买到畅春园里来,十八岁的她现在已在畅春园卖艺四年了。
“只卖艺不卖身,收入想必不丰吧?”
司香听了,羞涩地埋下头,用上茶的行动,掩盖神色的黯然。古往今来,很少有人愿跟陌生人谈及自己的收入吧,尤其是女子。
张居正也感觉自己问到了一个个人隐私的问题。也许是司香那一低头的温柔挑逗了他,也许是好奇心促使他要追问不已。
“说说也无防嘛。我又不会害你。”
司香抬起头,用一双丹凤眼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身份和地位,自从进到烟雨江南这个包房以来,从言谈举止辨认分析,这个年轻男人谈吐不俗,想必也不是粗鄙歹毒之人。
于是她边给张居正泡茶,边缓缓道出了自己的处境。 是的,正如张居正所料,只卖艺不卖身的司香赚的钱不多,比起青楼里既卖身又卖艺的女子来,她的收入只及她们的三分之一,她成不了老鸨的摇钱树,好在老鸨也不逼她。
用老鸨的话说,女人嘛,只要遇到对的人,迟早会献身的。老鸨对司香迟早会卖身这件事信心满满。
司香还告诉张居正,收入少倒没有什么,关键是她还收了个叫司晴的十岁的干妹妹,是她在岳阳城里看到的没了双亲的流浪女,因同病相怜而带她在身边,也等于给自己找个亲人。
“司晴现在何处?”张居正来了兴致。
“在我住处。”
“方便带来一看否?”
“可以。”
一壶茶的功夫,一个眼睛活得会说话的女孩被司香带到张居正面前。
“上两壶酒吧。”张居正说。
“好。”司香到楼下叫酒去了。
“你叫司晴,对吗?”
“回大人,小的叫司晴。”
“刚才那个,是你姐姐,对么?”
“回大人,是我的好姐姐。”
“你跟着姐姐在这里学会了什么?”
“回大人,姐姐教会了我温酒,唱曲,也会用琴弹几首曲子。”
“好,人小鬼大,你倒是挺机灵的啊。”
“呵呵,大人见笑了。”
司香盛上来酒后,张居正说:“你就不必动手了,咱俩喝酒,叫司晴帮咱俩温酒吧。”
“能行么?我怕烫到了大人。”
“不妨一试嘛。”
“大人,小的愿意一试,若不合适,请大人莫怪。”
“好,好,好。”
酒温好后,倒上,一喝,恰恰合适。这是张居正有生以来喝过的温得最合适的一壶酒,酒香刚开,入口不烫,呷之口中久久留香,他不禁赞叹道:“妙哉!妙哉!世间难得有此奇女子。” 张居正酒呷下肚,含笑抚须。
司香看到客人高兴,便问:“大人是否要弹奏几曲助兴?”
“我们听,由司晴弹奏,如何?”
“怕拂了大人的美意,浊了大人的耳朵,小女子担当不起。”
“哪里哪里,小姐你言重了。刚才我借你去上酒之机,考了下司晴,她说你教会了她弹琴呢。我们不妨也看看她长进如何。从徒弟的水平,也可看出你的造诣嘛。”
“那就让小妹献丑吧。”
“谢过大人。一曲《天净沙•秋思》献上。”
司晴施了一个跪拜礼,碎步走到琴前。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首刚刚过去的前朝人的一首小令,以多种景物并置,组合成一幅秋郊夕照图,让天涯游子骑一匹瘦马出现在一派凄凉的背景上,从中透出令人哀愁的情调,抒发了一个飘零天涯的游子在秋天思念故乡、倦于漂泊的凄苦愁楚之情。全曲五句仅用二十八字,一共列出九种景物,言简而意丰,语言极为凝练却容量巨大,意蕴深远,结构精巧,顿挫有致,曲中的景物与此时的张居正似乎不谋而合,强烈的代入感,让张居正想起了家乡,想起了那个年轻时热衷功名,但由于元朝统治者实行民族高压政策,因而一直未能得志,几乎一生都过着漂泊无定的生活,也因之而郁郁不得志,困窘潦倒的作者马致远。此时此景,张居正仿佛也成了那个被后人誉为“秋思之祖”的马致远。
“咱仨人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来,喝酒,喝酒。”张居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写得一手好曲的作家,终身穷困,前朝的黑暗统治,让张居正仇恨,让本朝人仇恨。元朝,元朝,那个蒙古人对汉人的女子拥有初夜权,那个五户汉人才拥有一把菜刀的朝代。
汉人们为了保存民族的血统,往往把第一胎摔死,以此保证汉民族血统的纯正。张居正想到这些,想到回乡的所见所闻,他的血被司香司晴两姐妹温热了,热得沸腾了。
一个心有家国的人,怎么能甘于在温柔乡里听前朝壮志未酬的作家的悲叹,而放弃立功于国家的大好青春的机遇呢?
如今的天下,边防废驰,如果自己不为国效力,难道又让中原再次陷入蒙古人的铁蹄之下,让自己同胞失去初夜权么?
几杯酒下肚,这位年轻的官员也对这对落难的姐妹敞开了心扉。张居正告诉司香和司晴,自己是位请病假回乡的京官,如今痊愈了,很快就会北上回京。
刚才司晴弹奏的《天净沙•秋思》便是前朝作者的曲子。这让他想起前朝的种种暴政和给国人带来的巨大屈辱,大丈夫应该趁年轻为国效力,为百姓谋福,不该长此沉沦。
如果司香小姐肯忍痛割爱,他愿将司晴纳为干女儿,从此带在身边,有他一口吃的,便有司晴一口吃的。
“容我再想想。”司香怕直接答应张居正,会让妹妹受不了。
“姐姐,你养育之恩,妹妹我终身莫忘。既然张大人愿收司晴为干女。那就请姐姐答应吧。我相信张大人是个好官,我也愿意接受张大人的养育之恩。”司晴摇着司香的袖子,企求道。
“我知道让你们姐妹离别,确实是伤心之事。但以你现在的收入,养育司晴,确实也有难言之隐。不如就依了司晴吧。我张某人必将视司晴为己出,不会让她受丝毫的委屈。”
“父亲大人在上,受女儿三拜。”司晴伏首三拜。
“蒙大人不弃。司香在此谢过。”司香也伏首三拜。
礼毕后,三人皆大欢喜。张居正赏了些银两给司香。三人随后走出畅春园,打着油纸伞到集市采买了一番。
第二天,张居正带上司晴,从岳阳回到江陵,小住几日后,北上回京。
三年的病假,让张居正看到这个帝国更要命的病症,让他看到百姓生存的艰难。朝廷的勾心斗角,比起拯救国家危亡,救民于水火,个人的得失就不值一提了。
做官作功于国家,毕竟是最快的途径。张居正需要朝廷这个大舞台,只有庙堂这个政治舞台,才能让他的理想得到拓展和实现。他相信自己和国家还有梦想尚未实现,还有高峰不曾抵达,年轻的张居正重新走向时代的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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