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抬头,见白墙,黑瓦,一树白花娇媚其上。
在这个城市度过的第二个春天,我终于见到了李花。
在上大学之前,我能叫上名字的春花只有四种:海棠,樱花,玉兰还有李花。
这些都得益于我的母校,北方小城的普通中学,占地面积不足我大学的三十分之一,不足隔壁重点中学的五分之一。升学率也和占地面积一样普通,普通到高考过后不会挂条幅。
学校唯一值得夸赞的地方就是在有限的面积里中了足够多的树。春有繁花,夏有荫凉。秋天树叶飘落,冬季松柏傲寒。
在这里上学的人大多都只是抱着混高中文凭的想法,所以整个学校都弥漫着松散的气息。跑操即便在班主任的监督下,也像是打了败仗,溃不成军。
我进入一中是在2014年。还记得出中考成绩的那个下午,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嚎啕大哭,父母在一墙之隔的客厅想尽办法联系到了打电话给在重点中学当老师的远房表亲。
那年家里的生意遇到困难,我不愿意让父母为了我升学的事情四处求人,也不愿意掏高额的择校费给家里增加负担。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原来,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决定从生源入手,不等学生报志愿,就把通知书发到那些成绩不够上重点中学的学生手上。我,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下午我拿着通知书和准考证去一中报道,交了500块钱,是我一年的学费加住宿费的总和。
报完到我想在学校转了一圈,尽管我不喜欢它,但毕竟两个月以后我就要在这里生活了。
一路上我走的很慢,天很热,袒露的双臂和后脖颈被晒得火辣辣的疼。右手边有浓密的树木繁荫,可我偏在阳光地下,低着头一路走,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啪嗒啪嗒的落在滚烫的地面上,留下一块一块的水印,然后被炽烤的一块一块消失。
后来走到宿舍楼下,我没了力气,就坐在了楼前的乒乓球台上。身旁有一棵硕大的梧桐树,眼前是刚刚走过的路:一栋教学楼,六层高,装着三个年级的学生。一个食堂,没有初中的礼堂大,一个实验楼,外墙流露的年代感,是刷多少层漆都掩藏不住的,有三栋宿舍楼,没有图书馆。
我忽然想起爸妈说让我再等等,想起好朋友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想起中考前我拍着胸脯跟同桌说,我一定会去重点中学的……手里的缴费单被汗水洇湿变得皱巴巴的,我后悔了。
十五岁的我以为,进入重点中学,就等同于拥有美好人生。虽然那年我对“人生”的理解只是出现在我应试作文里故作高深的加分词。但我执着的这么想。
我忽然站起来往报道处跑。推开门,看到一个穿着条纹T恤的男孩坐在我刚刚做的位子上,走我刚刚走过的流程。房间里很安静,我的突如其来没有引起那个男孩的注意。他依旧背对着我看那张同意书,背挺得笔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赵星宇。
招生老师看到是我,不急不慢的问了句“怎么了”,轻飘飘的,却每个字都砸在我的心上,砸在刚刚泪水和汗水混杂的水印里。
“我想知道开学的时候都需要准备什么东西。”
老师从桌下拿出两张浅红色的A4纸,一张递给了我,另一张放到赵星宇手边。她说,我刚刚走得急,没有拿。那张纸上列了开学要必备的物品,什么要买,什么学校发,一应俱详。我低头瞥见赵星宇的中考成绩,比我高35分。
他会后悔吗?
他把同意书看的那么认真。一定是为了挽留什么。后来我问他,后不后悔来一中,他说,这有什么好后悔的,在哪都是一样的学。然后他说我,要是真的后悔就考个年级第一出来,证明这个学校盛不下你。
我当时觉得自己特矫情。我们这一届生源是近几年最好的,有很多重点中学的落榜生,无门无路带着遗憾来到这里,他们都想证明,这个学校盛不下他们。
他说的对,即便我不喜欢这个学校,讨厌它狭小逼仄资源少师资差,我的成绩仍不拔尖。我曾经自我安慰我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后来我才发现,我顶天是个鸡翅中。
第二次见到赵星宇是在两个月后。
开学那天我迟到了打算从后门溜进去,我踮起脚透过门上的玻璃窥探教室里的情形,只有倒数第二排靠左的过道处有一个空位置,后排坐着一个男生,穿着条纹T恤,背挺得笔直。
我轻轻的推开门猫着腰踱到了位置上,回头冲那个男生挥了挥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星宇的正脸。
我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形容他的长相,皮肤黑黑的,眼睛不算大但很有神,鼻子挺挺得。不帅,但是看起来很舒服。如果再白一点的话,应该好看的。
他显然不认识我,我突如其来的招呼让他眉头紧皱,应该是在大脑中搜索我的存在,结果查无此人。我耸了耸肩,讪笑着转过身,准备下课再进行自我介绍。
我特别害怕自我介绍,准确的说是我怕站在讲台上,害怕所有人都看着我。
偏了我初中数学老师是个特别爱叫同学去讲台讲题的人。因为我怕,每次点到我说不会,老师好像觉得我跟她过不去似的,几乎回回叫我,直到有一次她让我上去讲试卷上第一道选择题,这次我不能说我不会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去。
可我一看到大家都在看我就浑身发麻,手心冒汗,支支吾吾一句也没说出来。
周诚说我明明平时跟他分三八线的时候跟个二疯子似的,怎么到讲台上就怂的像只乌龟。
后来他知道我来一中之后兴奋不已,甚至在晚上十点半给我来了电话,说可以和我继续做同桌感到很荣幸,话语里带着隐藏不住的笑声,通过电话线我都可以想象到他在那头小人得志的脸。我才不想跟他继续做同桌。
我们的班主任是报到那天说话轻飘飘的那个女老师,她正在讲台上讲着,声音依旧轻飘飘的,传到后面的时候早就被吱呀的电扇吹散了,屋外蝉鸣夹杂着残存的语气词传到耳朵里,我有点困了。
我趴在桌子上侧过头看窗外,不远处是一片居民楼,最高的那一排从左往右数第三栋,从上往下数三个窗户就是我家。
我看见阳台上一片粉色,是我的被子。妈妈说我从今天起就要住校了,要把我的被子好好晒一晒装起来避免沾灰。
以往我时常坐在飘窗上发呆,那里可以看到全城的风景:护城河水潺潺而过,城墙威严,长乐门上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望见远处的太行山。
我没有去过太行山,从来都是远远看,小时候是,现在也是。
后来我开始看一中,它的操场就像在我脚下,可以数清有多少人在踢球。
我望着阳台,我想妈妈现在是不是在阳台上看着我。明明家离得这么近,我一个月却只能回去住两天。
淡蓝色的窗帘被一阵风吹了起来,鼓鼓囔囔的把靠窗一排的人裹了进去,撑开的窗帘遮住了我“思家”的视线,我看着他们忙乱地从窗帘里钻出来,和我同一排的那个女生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梳子,把头低到桌子下面理被窗帘挠乱的头发。神情动作和周诚上课偷吃零食如出一辙。
周诚从前下课了就爱去小卖铺转悠,买包小浣熊,但是课间吃不完,他就像这样低到桌子下面吃。他开始还让让我,我不吃他就说我怂。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不让了,他知道我不吃,自己在下面嚼,也不敢出声,像只老鼠。
提起周诚,刚刚在红榜上我也忘了看他在哪个班。管他在那个班,只要不和我一个班就万事大吉了。
那个女生梳完头发又把梳子塞进兜里,左顾右盼的慢慢抬头,抬到一半和我四目相对,我忽然觉得有点尴尬。就把头转了回来。
还好坐在我前排的男孩子又高又壮,刚好可以挡住我在下面做小动作,要是他以后也坐我前面就好了,我闭上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当我醒来的时候,教室里熙熙攘攘的,哪里都是说话声,高与低,细与厚糅杂在一起向我耳边袭来,压迫着我的刚睡醒的耳膜。听不清到底哪个人在说什么话。
这个教室里我谁都不认识,也没人找我说话。我伸了个懒腰我回头看赵星宇,他的位置空荡荡的。
一瞬间觉得高中生活应该挺无聊的。
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是刚刚那个梳头发的女孩,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厕所,我说好呀。
厕所在最东边,我们的教室在最西边。这一个来回,我知道了她叫陶姜,她知道了我叫李思甜。
我们回来的时候赵星宇的位置上还是没有人。
说不出为什么,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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