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写点生活札记,节假日也不例外。我总是随兴而写,长短不拘,反正写得出时就写,写不出时便看看书,或同某个人聊聊天。
不知不觉间,又有了那些写作理论上所说的“灵感”,就又写起来,宛如齐白石先生当年书写条幅那样,力求不让一日闲过。这是当年我在红土村插队时养成的一种应对寂寞的习惯。
后来,在调丰知青场和潭娘守水库时,因生活环境、生活条件已略有改善,知青朋友知道我喜欢写些类似小说的东西,便纷纷给我提供纸笔、墨水、足够点灯的柴油,我也就写得更勤。
这些生活札记一般都写在不同的笔记簿上,大大小小不下百本,如今依然默默地挤在书橱里,我却很少去翻它。
我所写生活札记中,比较详细的自然是我插队的红土村。
红土村邻近前进农场的一个连队,当地人叫它九斗场。村与场相距至多两里地。如果不是隔着一条为运送甘蔗而修的简易公路,那可被耕作的土地就连在一起了。
那时候,国营前进农场被冠以很显赫的名称: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8师17团。名称再显赫,那些兵团战士也同我们下乡知青一样,统统修地球的干活。
红土村只有十几户人家,人口包括我们6个知青,尚不足百人。在当地,可说是势单力薄,常受外村大姓欺负。
有一次,因为排灌问题,不知怎么就招惹了大村的人,一个大村的后生,竟如关云长单刀赴会般,独闯红土村,擅入田耕管理员宝叔家,骂骂咧咧,撸袖挥拳,想殴打宝叔。
幸好宝叔身材魅梧,当过兵,腾挪躲闪,甚为灵活,那后生无法近身。加之宝叔那三间茅屋邻近水塘,村民正在塘边的大榕树下歇晌,惊惊惶惶的宝婶还懂得大喊一声,人们纷纷操家伙赶来,那后生怕吃眼前亏,才骂骂咧咧离去。
俗话说,细村鸡,去到大村不敢啼。要是红土村那个后生,敢这样闯入大村,非被人家揍扁不可。可那大村的后生,闯入红土村闹腾这么久,竟能扬长而去。去也就去了,红土村再粗野蛮横的后生,也不敢追他。
国也好,村也好,凡有人类的地方,总会有利益冲突,有矛盾与争斗,弱肉强食,自古皆然。当时我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曾作过这方面的札记。
九斗场的知青真多,男男女女足有一百多人。他们都是来自广州的知青。大都市的人,那容颜,那气质,与小地方的人就是不一样。
生有奇缘只笔亲平日劳作,彼此隔路相望。你瞧我一眼,我望你一眼。你过我们这边抽口大碌竹,我过你那边舀碗开水喝。一来两去,日子一长,大家竟熟悉起来。
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是一种乡土情结,家乡观念使然。那些远涉重洋,到异国他乡谋生或谋求发展的中国人,统称华侨。既然都是中国人,同脉同根,抱团而居,以御外侮,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于情于理,都该当如此。如美国就有著名的唐人街。
知青呢,同时代人,又都是年轻人,便有一种青春情结,彼此来往,广交朋友,也是十分自然,极为愉快的事。
我在红土村生活期间,就和九斗场十余个广州来的男女知青交往密切。他们中既有连队副职干部,也有代课老师、赤脚医生,当然大多为农工,即光荣的兵团战士。
我人穷,但志不短,拥有两木箱共98本文学著作,多数为文学名著,可说是精神富有者。
批林批孔期间,曾有人放出风声,要收缴旧书。我曾将这些书从木箱取出,置于两个大谷缸里,上面放些稻谷或薯丝干,以掩人耳目。
幸好红土村僻远,离大队五六公里,离公社廿余公里,村民亦懂珍惜字纸,没有谁会多事邀功,谬然到上面举报。
如此一来,反而益了那些广州知青。他们与我来往多了,自然知道我那不起眼的两个木箱中,藏着轻易不肯示人的宝贝。
农场知青的生活待遇比我们插队知青要好得多。他们每月有23元工资,月月不缺,我们每月7元钱的生活补贴和粮油供应,仅仅发了半年,就被取消了。我就得自力更生,自食其为,找米下锅。
他们早餐有包子吃,我只能吃薯丝粥。他们星期天加菜,吃鱼吃肉,我只能吃萝卜青菜,甚至船仓水鱼露。
农场养猪养牛多,每到法定节日,每人可分几斤猪牛肉。明知不公平,你到哪里讨说法去?我读书之人素来胆小,只能逆来顺受,默然看他们吃,看他们吹拉弹唱,快快乐乐。
可他们吃饱了也不安生,竟向我发起了进攻。大哥大哥地叫还不足算,早上出工,竟有人带几个包子来给我。
星期天连队加菜,竟有人借了事务长的单车,冒着烈日送一份来给我。
节日分了猪肉或牛肉,他们象凑份子喝喜酒似的,你出一团,他出一块,凑起来送给我,比他们自己那一份还多。犹如戽塘捉鱼,打横的反比正份的还多。让村民羡煞,说你的知青朋友这么好呀?
我生活条件差,无以为报,心甚不安。只能在花生、芝麻的收获季节,叫我那心灵手巧,善做小吃的岳母,为他们做点花生芝麻糖,给他们送去。或者收获番公薯、潮州芋时,送点去给他们煲糖水。
恶劣的生活环境,不但磨砺了人的意志,还教会人许多谋生的技能。我在红土村时,就是个捕蛙能手。
1972年春,春水初发那夜,我捕的青蛙除送去供销社收购了27斤外(供销社专挑蛙公,价格虽低,但每斤奖化肥若干,可作自留地的肥料),被挑剩的部份,我踩单车送去湛江新村市场卖,所得刚好让我在市新华书店买到刚允许出版的《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四大古典文学名著和一本《红岩》。
这种捕蛙的方法挺好用,只是现在讲究保护野生动物,我不能告诉你。
广州人叫青蛙为田鸡,他们最钟意吃,连母指般大小的都不放过。有时我捕了青蛙,也就送去九斗场给他们煲粥。
其实,他们岂图我这么点吃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们是冲我那两箱书来的。
都说日久生情,十余个广州知青和一个廉江知青,来来往往,竟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已朋友。
那两箱书,他们自然如探囊取物,随意取阅了。曾听人说大都市的人鬼精鬼精的,不肖与小地方的人为伍,更别说交朋友了。但从我的生活经验看,并非如此。人当以性格、涵养分,而不是以地域、语言分的。
虽然他们中,有人不慎,弄丢了我一册《西游记》,我甚为不爽,但始终没有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友谊。
他们中一个漂亮的女知青,文静得象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家闺秀,那美貌,那气质,不怕你笑话,我20岁之前真的没见过。
她叫静仪,名如其人。我们1969年夏初认识,她是来借书还书最勤快的一个,连文化大革命动乱期间,有人冲击一家中学,学校图书和老师的个人用书悉数散失时,我用中学数理化课本从供销社包豆豉的故纸堆中,换得的一本大学文科讲仪,即《中国文学史》,其内容从唐始至近代,纸质非常粗劣,她都借去翻阅,摘抄,听她说,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笔记簿。
你别笑,我现在才敢说,在的确凉衬衣最盛行时,她还送过我一件。至于送我上海英雄钢笔,笔记簿,信纸信封,邮票,更是常有的事。
1972年春,在有意或无意中,她看了我的一本生活札记,竟然“诗兴”大发,忍不住在最末两页写下了她的《有感》。那时我亦年轻,记忆力比较强,记得那内容大致是:
1972年,春晚。手捧札记,一气念之,索味不已,即兴挥笔,水平有限,赠蹩脚诗数首,请指教。
其一
十年寒窗苦,
睁眼乃白痴。
徒劳而无功,
心胸无大志。
其二
忽读汝札记,
才识有珍珠。
发愤座右铭,
定你凌云志。
其三
精神甚可嘉,
坚持天天记。
不学便无术,
勤学有真知。
其四
道路虽崎岖,
不妨用心钻。
我本学习你,
发愤心铭记。
现在凭记忆将这“简书”写下来,看上去很平淡。可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和生活环境中,一个十九岁的女知青能给一个廿三岁的男知青发这样的“简信”,还是有点意思的,以她诚挚的心去赞许我,勉励我,她既需要勇气,也必有一点文化功底。对执笔独彷徨的我,无疑也是一种激励,一种鼓舞。
以文字为媒介,我们后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书来信往,成了无所不谈的笔友。当然,那已是我调回椹城工作,她也已经考上了中山大学汉语言文学系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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