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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柳文焰

柳文焰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副表情进了试验室，全然不顾陆平章他们带点同情的眼神。大学系里换新的系主任，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谁知道半路拦腰挡横，最后领导拍板定了别人。之前他的妻子乐君还开玩笑说，“文焰，系主任换届选举，要不要和校领导沟通一下。”

柳文焰笑妻子，“你也太瞧不起校领导了，竞争对手就我们两个，明显对方就是陪衬，无论是学术还是带学生的数量质量，工作强度，他都不是我对手。领导不能公开不要面子啊。”

谁成想，到最后获胜的既不是他也不是他的竞争对手，从航天四院空降了一位，直接上任高能物理系的系主任，据说是学校的意思。校领导对于高能物理长时间的近亲繁殖表示不耐，认为有必要加入更新鲜的血液。在遭遇王曼农的试验室空降之后，柳文焰又遭遇了学校的一次空降。有传言说局里迟迟不安排西昌试验室主任一职，是为了等王曼农积攒足够的资历之后将她升上去。

结婚十年了，一家三口还住在一开始成家买的那套二室一厅里，随着儿子的日渐长大，这空间显得有些狭小了。但是没办法，柳文焰虽然是高校的博导又是试验室主任，但是对他来说那些死工资永远都没法像别人家那么用得游刃有余，首先他对于外面那些理财投资之类一窍不通，其次因为专业缘故，他也不可能出去接什么项目私活，谁会动用一个黑洞专家做私活呢？

妻子乐君是一名小学老师，工作稳定时间自由，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在儿子身上了。柳文焰经常会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带着点怀才不遇的悲伤。有时候他会和妻子说说自己的想法，“学高能物理有什么用？当初还不如学个现实点的工科专业！”

可是妻子每次都会说，“我觉得你已经很好很厉害了呀，现代物理是离上帝最近的学科，你简直就是上帝的代言。文焰，知足常乐！”

在学校系主任的竞选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柳文焰虽然面子上没有露出什么不安，但心中的焦灼也让他彻夜难免。某个晚上睡觉前，乐君和他说，“我记得二百年前北平有个女子中学，校长在毕业礼上说，诸君日后都是要嫁人，相夫教子的，我希望你们以后劝丈夫为国为公而不是希望丈夫升官发财，因为他们升官发财了，第一个看不上的就是你们这些原配。系主任当不当有什么要紧，航天局那边不是很器重你吗？文焰，做你喜欢的专业就好了，何必在乎那些。”

“可是我希望你和乐乐过得更好一点。”

乐君打了个哈欠，转过身准备睡了，“我和乐乐过得很好，没什么不满足的，文焰，别对自己要求太高！”

柳文焰对这话有着丝丝的不满，难道说我自视太高了？他开始玩年轻人才玩的“魂游”游戏，发现里面的确不缺自我展示的舞台，虽然没因为游戏荒废学业和工作，但是他的确很迷恋那里！

当航天局派下来那个年轻女孩张丽到西昌进修的时候，柳文焰发现她和他才是同类。他们都有一颗追求更好的心，但是都似乎有一种被命运卷入漩涡不得不随波逐流的感觉。是，如果照世俗的看法，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没有什么该不满的了，但满眼看过去，只有上没有下啊。

柳文焰的父母是很老派的知识分子，恪守知识分子的所有清规戒律，比如安于清贫。但是安于清贫并不像他们说得那么清高或者快活。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安于清贫的人，但是他们见贫不骄见富不谄，活得有滋有味。可是柳文焰的父母，表面上看不起为官为商，其实是以一种极端自傲的心态掩饰着自卑，这种自卑有时会在他们向别人介绍自己儿子的时候表现出来，他们会很详细地告诉别人，儿子在某知名高校任教，同时又是西昌某大型试验室的副主任。在别人表示出不感兴趣的时候，他们会认为这是一个物欲横流无法沟通的时代，会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柳文焰觉得自己就在一会儿自视颇高一会儿又被现实打进波谷的两难心理境地中艰难求生，为什么在这个人人都追求欲望的年代，一定要戴上某个不追求的虚套子呢？

在王曼农来就职之前，每年除夕和初一，都是他在试验室值班，一开始的确是他自己的要求，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他不满，但是从来没说过。

直到他遇到张丽，某个眼神的偶然相对，对某件事情的一致评价，让他感到，张丽才是真正了解他的人。有时候他对于妻子表现出来的“我很好，你其实已经做到最好了”的态度非常反感，不，如果我做到最好，你会更好！他觉得妻子体贴的外表下面，是对他已经绝望的心。乐君有一次无意评论电视剧时说，“有欲望不是悲剧，欲望和能力不匹配才是悲剧”，让柳文焰对妻子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憎恨，他知道她是无心说的，但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冷嘲热讽。

直到某天，张丽对他说，“柳老师，你为什么不申请调到航天局，或者申请太空的一线工作呢？我觉得你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他回答，“出去了，孩子怎么办？这不比出国，还能带着老婆孩子，如果去月球或者火星的试验室，想具体做点事情出来，没个三年五载是回不来的！”

张丽轻笑着说，“现在像柳老师这么有责任心的男人真不多了，要么就是不要孩子不结婚，要么就是管你老婆孩子怎么过，我先事业有成了再说！”

“小张，你太年轻了，呵呵，你还不懂这些！”柳文焰笑着回答。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就开始变得无话不谈和亲密了。特别是在事业上的感觉失败，从妻子那里得到的基本上都是安慰，都是他不想要的东西，而从张丽那儿，总是能得到深深的叹息，“柳老师，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从一次去北京出差鼓着勇气约了一次会之后，柳文焰就像脱轨的列车，越开越快，渐行渐远，约会的次数渐渐多了，胆子也越来越大了。不过柳文焰很有自我控制能力，他并没有和张丽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这不仅是他，在张丽，似乎也并不愿意和他有更深的交往。于是两个人只是偶尔在北京见见面，聊聊天，他也会给张丽不经常地买点东西。在他给航天一院写了推荐信让张丽跟随某科学院院士做在职博士之后，这女孩好像也跟他慢慢地淡了起来。柳文焰自嘲地一笑，当今这个社会，还有类似于红颜知己的存在吗？人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将来和利益而奋斗。

柳文焰羡慕很多人，包括熊道，他那样年轻，没有家庭拖累，已经坐到了航天局副局长的位置，当然因为资历尚浅，在何正退休后也不见得能爬到局长，但在西昌试验室也是发动机组的负责人，与他平起平坐。他羡慕丁峻和王曼农，活得那样无所顾忌纵情恣意。王曼农虽然级别较低，但锋头很盛，升职只是时间早晚，丁峻就更不用说了，未来的一方诸侯。为什么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而他就不行，论智商论能力论努力程度，他到底差在哪里。

虽然心里如巨浪翻滚波涛起伏，但柳文焰的脸上仍然是平静的微笑，他假装不知道组里的学生们给他都已经准备好的庆贺就职的小礼物和香槟，一如既往地走了进去，安排近日的工作。之后，他说自己有一个国际视频会议要看，让大家不要打扰自己，走进了自己单独的办公室，插上电极，进入魂游网，前几天，有人给他在网上留口信让他今天进去一趟。

柳文焰跟着灰面鼠进了一个偏厅，有点惴惴不安，主人要见他，而且必须让他以本我面目示人。柳文焰有点后悔了，为什么偏听了这么一个蛊惑进来，算了，进来看看再说吧。偏厅设置得非常文雅温馨，虽然简单，但是色调柔和绝不逼迫，柳文焰在沙发上坐下，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门开了，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头走了进来，“伊萨克博士，你好！我是这个大厅的主人。很抱歉，不能给你们这个大厅的真正地址，请你来必须要我的手下去找你。不过你放心，如果你想来，只要进了魂游网，我们都是有办法找到你的。”

来者斯文客气，没有他想象中的霸道，于是柳文焰渐渐放松了。

“上次我们合作得不错，你的能量加载步很成功，边界条件也加得很及时！”这话让柳文焰大吃一惊，那次他神差鬼使地做了一件事，过后自己都想不大起来是怎么完成的，是不是自己干的。潜意识里他一直在推脱，能量加载步是潘素的设定，至于边界条件嘛，这只是一个实验，实验而已，而且当时他也不在场！

“哦，不提那个！”主人亲切地笑笑，“我看过你的几篇论文，相当有水准，可是在大学，你居然连一级教授都不算那？”

柳文焰憨笑着说，“我是研究黑洞的，没那么多科研经费，能将就评上教授博导已经很不错了，论拉项目的能力，怎么拉得过做工程的？好在局里也算器重我！”

“啧啧”，主人摇摇头，“真是高风亮节古士之风啊，可惜我看北京局对你也不过如此。那个新来的王曼农小姐，名义上只是个工程师，实际权力似乎挺大的。”

柳文焰说，“王工身份不一样，貌似年轻，其实比我们资历都老！”

“所以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公平，难得有你这样静心不为所动的人。只不过我从航天部得来一个内部消息，王小姐先去进修，然后又去太空做试验，这都是为她升职铺路，她就要晋升西昌试验室副主任，接管黑洞组，和你平起平坐了吧？”柳文焰又吃了一惊，虽然之前听到过相关风闻，但被人直接当面提起，还是让他心里有点不舒服。

主人看了看他的脸色，“身为男人，士为知己者死。伊萨克博士无论能力学识各方面都不在人下，可是无论是在大学还是在局里，都受人排挤啊！”

柳文焰苦笑了一声，“这就是我的命该如此，无所谓了，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业！”

“可是你喜欢吗？”主人咄咄逼人地反问，“你的内心没有焦灼过吗？请问你今年多大？四十岁？可是你要看看你潜意识中的本我存在吗？”主人拉下一面镜子，柳文焰再次吃惊，他在里面头发花白面容憔悴，倒好像五六十岁未老先衰的样子。

“算了吧，伊萨克博士，不要再难为自己了，我们一起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业吧，你和我合作，怎么样？”主人笑眯眯地让镜子消失。

“我不做违法的事情！”柳文焰警惕地说。

“呵呵，不违法！只是让试验不那么保守！如果当年我像你们一样保守的话，就不会取得那么多的成就了！”

“你是谁？”柳文焰好像才想起来问。

“卡斯帕！听说过吗？”

柳文焰又吃了一惊，当然知道，那个害戴维斯差点以谋杀罪名被起诉的人，当然他并不知道丁云路被绑架的事也与此有关。

“卡斯帕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邪恶，只是有点不走寻常路。戴维斯，丁峻，他们都是一样的，保守！地球科技之所以发展如此落后，就是因为被这些保守的人把持要位！我不做违法的事情，所以你看，我也没有把戴维斯怎么样，虽然他那么想置我于死地。”

“需要我做什么？”柳文焰心里居然升起了一股热望，生活太平淡了，有一个刺激的机会也不错。

“哈哈哈，不要着急，有需要我会找你的，先做好你的工作吧。灰面鼠会给你一个新地址，那是我另一个大厅，还像从前一样，你可以去自由发挥。现在，先生，我们暂时说再见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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