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西知道自己完了。
昏暗逼仄的房间内,堆成小山状的泡面盒,四散在地的烟嘴。男子的脸被手机屏幕的亮光衬的格外阴森惨白,他耳朵里重复回响着刚刚放贷者说的话。“张泽西,你上次在快乐购平台贷款的两万元已多次逾期未还。按照合同约定,我们将对你征收服务费、逾期费和违约费,共计需还款五万八千元。”
这是第几起催债电话了?张泽西不知道,他所签下的贷款合同已经多到连他自己都理不清了。山穷水尽,前方深渊万丈,再踏一步就落得个粉身碎骨。坦白吧,他现在脑子里只剩这一个想法。
接到儿子的电话后,正在田地里劳作的张老汉背着一个大蛇皮袋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学校。考上名牌大学的儿子一直是张老汉的心头骄,老实巴交的张老汉想不通儿子欠下数十万高额贷款的缘由。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责骂儿子的话。但真正看到儿子的那一刻,看到以往最重形象的儿子一脸胡子拉碴,眼里全是惊惶痛苦地躲缩在床脚时,张老汉哑言了,眼睛潮了。
“喂,张泽西你这小子竟然主动给我打电话了。赶快还钱,不然杀你全家。”电话那头是一道粗狂狠厉的男声,语气里透着股血腥气。
张老汉一个勤恳朴实了大半辈子的庄稼汉,何时与这种地痞无赖打过交道?他拿着手机的手一抖,花白的头颅凑近手机小心翼翼道:“我儿子还欠你们多少钱?”
“多少钱?嘿嘿。”男人显然有些意外。“一张八万的欠条,两张六万的欠条。至于你儿子在其它平台欠了多少……”
电话挂断,张老汉看着身边低头不语的儿子。神色凄厉道:“娃啊,你咋欠了这么多钱?你妈走的早,是我没带好你啊。”
“爸,我没借这么多。我刚开始只借了几千块,为了给梅霞买新款包包。”望着身陷囹囵的父亲,望着父亲日渐驹偻的身躯,张泽西又悔又恨,悔无知的自己为了虚荣的女友去借了校园贷,恨放高利贷这帮人的无耻无良,这些人就像水蛭,一心只想着吸干贷款人的血。
其实,在给父亲打电话坦白之前,张泽西告诉了梅霞自己欠校园贷的事。岂料,一向在自己面前表现的温柔小意的女友一秒变了脸色,不仅对张泽西多加嘲讽,还要当场和张泽西分手。
“想分手?你别忘了我当初借钱是为了谁。”张泽西紧紧拽着女友细滑的胳膊。从前他最是喜爱她这副精致的容颜,连她发臭脾气的样子都觉得可爱生动。此刻却对她事不关己的态度感到怒不可遏。他鬼迷心窍的喜欢上了梅霞。交往期间,要不是女友各种在自己面前明里暗里的示意想要大牌口红、新款包包等,他也不会为了一昧的哄她开心而任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
张泽西悲凉地想,这事是他咎由自取,可梅霞,未免太无情了些。
“要不是看你当初追人的时候舍得花钱,老娘会看上你?原来是穷鬼一个。”见张泽西发怒,梅霞也撕破了脸皮,她尖声讥讽道。张泽西从不在她面前提自己的家境,但梅霞看他花钱大方,以为其家境富裕,暗地里为自己找了个富二代男友开心不已。
众生皆迷色相。张泽西喜欢梅霞,一见钟情的喜欢。那天中午,在和室友去食堂的路上,他遇见了刚从舞蹈训练室出来的梅霞,少女身姿纤细婀娜,神情高傲,犹如一朵不可摘、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张泽西一见钟情,心中欢喜。
舞蹈学院的女生从不缺男人追,张泽西为了能在梅霞的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可谓是无所不用极其。送花送零食送化妆品,在长达三个月的求爱之旅中,张泽西过着一边当护花使者一边拼命逃课兼职的生活。
梅霞终于陷落进他的柔情攻势中。恋爱期间的女生相当娇气,一周要去好几次高档餐厅,一个月必备一次远程旅游,为了有足够的金钱支撑起两人的高消费,张泽西动了网贷的歪心思。往事不堪回首,自己在学校和漂亮女友花天酒地,家中老父却在老家餐餐咸菜就馒头。张泽西鼻头一酸,心中直骂自己不是人。
“儿子,我今天去你二姨、三姨家了。她俩各借了几万块给我,算上家里的存款和其它一些亲戚的借款,再把家里这栋房子卖出去。欠的债差不多就可以还完了。”刚从外面借钱回来的张老汉对着家中的儿子欣慰道。
“爸。”张泽西扭头,不敢看父亲这几日因借钱而东奔西走愈发苍老的面容。“要不我们再去报警吧。他们这是高利贷,是犯法的。”
张老汉眼一瞪,无奈道:“派出所那地方我们都跑来好几躺了,没用的,他们说这是属于民贷纠纷,管不着的。你签的那些合同上是白纸黑字的。那群畜生啊,把法律都吃透了,就等着给你们这些单纯的大学生下套呢。”
“爸,对不起,对不起……”张泽心中愈发愧疚,泪珠滚滚而下。这几日,父亲为了借钱到处奔走,受尽了亲朋好友的冷嘲热讽。而作为始作俑者的他,只有一句句苍白的道歉,悔恨与愧疚像沸腾的油锅般煎炸着他。
“爸只希望你好好的,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回学校后千万别再去贷款了。咱俩父子齐心,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张老汉抚摸着儿子因哭泣不停抖动的肩膀,轻声安慰。
水蛭一旦沾上了人身,不把人体内的血吸干是不罢休的。
腰间的手机铃声响起,正在土地里埋头挖花生的张老汉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张泽西家长吗?你儿子在我这有一笔两万元的帐。要是不按时还钱,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呼吸一窒,张老汉眼前一阵发黑,堪堪握住锄把,险些昏死过去。
“我半年前不是已经把我儿所有的欠款还清了吗?怎么会又突然冒出一笔账?”耳边如遭雷轰,轰得张老汉头发晕,胸口堵塞。张老汉边说话边大力喘气,只觉得胸口剧痛得不能呼吸。
“这笔账已经在半年前由贷款公司转手给我们催收平台了,必须在本月底还清欠款,不然你儿子别想读书了。”催债的男人撂下狠话后,自顾自的挂断了电话。
“你们……你们真是……一群畜牲啊。”费力地吐出这几个字,张老汉眼前一黑,身子便像手中松开的锄把一般直挺挺的往后栽了下去。
接到警察电话时,张泽西正在火锅店里忙着招待客人。等他跑到催债公司大楼下的时候,警察已经在案发现场拉好了警戒线,警戒线外一大片黑头颅攒动,看客们围着一滩血迹高论是非。
马路上一大滩混合着脑花的暗沉鲜血,鲜血溅的又高又远,溅到地面上,溅到楼面处。“一定很痛吧。”张泽西心想,“从那么高的楼层摔下来。”“他怎么不给我打给电话呢?躺在在这里的人本该……本该是我啊。”
事发的前天晚上,张老汉给张泽西打了通电话。在电话里,他不停地嘱咐儿子“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这通电话打了足有两三个小时之久,张泽西还纳闷自家老爸怎么性格一改往常,从木讷少言变得矫情话痨了。
末了,张老汉对电话那头的儿子说:“爸爸要去给你讨回公道啦。”不等电话那头儿子回话,便匆匆挂断了电话。当时刚做完兼职的张泽西只觉得又累又饿,没多加细想,简单洗漱后沉沉睡去。
还有一笔欠款未还的事,张泽西是知道的。前段时间,这家恶意隐瞒的催收平台与张泽西取得了联系。张泽西恨极了对方的所做所为,却无可奈何。实在不忍心让生活刚归于平静的父亲再次陷于痛苦中,再也不愿意让年迈的父亲为了自己的事四处奔波,求爹爹告奶奶。他压抑着恨意央求对方再宽限些时间,一凑到钱就送过去。
张老汉的尸体在医院的担架上,白布掩盖着的画面不忍直视。张泽西蹒跚着走近担架,颤抖着要去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一只手臂上带有警章的大手伸过来制止了他。
“让你父亲安详的走吧。你看那里。”张泽西抬头,顺着这位中年警察的目光看过去。七八位熟悉的面孔带着警拷从他面前走过。“你的父亲用自己的生命来惩罚这些人,但让悲剧产生舆论,舆论推动法治,这种方式,是悲哀。”
中年警察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熟练地点燃。“这是你父亲留下的。”他将一份折叠好的纸张递给张泽西,纸上写着张老汉的遗言。“你的父亲早在一年前就患了肺癌,中期。他舍不得把原本打算用来给你买房子首付的钱用来治病,病就这么一直拖着。”语气停顿了一会,烟雾腾寥间,警察再次开口:“谁能想到,那通催债电话成了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泽西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流出眼角,他踉跄着后退,身子滑落在地上,双手抚面,泣不成声。他因为无知碰了网贷,招惹了这群恶魔。可是他的罪过,为什么要让他的父亲用自己的生命来偿还?他的余生,都将背负着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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