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红华
所有的光鲜亮丽都敌不过时间,并且一去不复返。 ——《了不起的盖茨比》
01
这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词语。在我一直无法确信,无法表达对M先生感受与评价的时候,这个词语冒了出来。
了不起。
这份逻辑,并不清晰,甚至存在一个巨大的现实沟壑。我坐在M先生的对面,前后近10年。后来M先生离开了这里,我们偶尔见面,彼此客气。我写过数以百万计的文字,却无法表达这种感觉。直到此刻,这个大雨倾盆的下午,孤坐一室,“了不起”这个词语,一个如此简单的词语,从指尖的缝隙里渐渐清晰。
M先生是一棵树,了不起的一棵树,传奇的一棵大树。
02
浙北山区的瓦房笼罩在夏日的火热中,一场小雨过后,白墙黛瓦的屋顶升腾起袅袅的雾气,向着后山的树林间弥散开去。往高岭上走,山源小学很快就出现在眼前了。
终于到了,老林舒了口气,用手捋了把额头上的汗,回头看了看几步远的女儿。今天,他带女儿来报到。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了双解放鞋,扛着个木箱,双手粗糙,脸庞黝黑发亮,多少显得有些老气。短衫下的胳膊,粗壮结实,长期的沙石泥活,锤炼了他的身体,也消磨了他壮年的时光。
老林后面跟着个姑娘,二十来岁光景,穿着格子衬衫,看上去身材娇小,面容清秀。她抱了个纸板箱,显得有些吃力,里面大概是书报这类东西。女式小包吊在她瘦小的肩头,晃来荡去。六月份,她刚从师范毕业,一纸调令,就把她塞到这里来了。大山里的小学,与她的命运,紧紧地扯在了一起。
山源小学的铁门虚掩着,旁边的野草肆意疯长,雨水退不去的洼地,泥泞不堪。
打老远来,扛个木箱,换乘了两辆车,老林并不觉得累。这比平时干活要轻松多了,老实说,老林今天还挺高兴。一辈子的农民,家里出了个读书人,又是个闺女,吃公家饭,怎么的心里也高兴啊。
老林放下了木箱,抬头扫了一眼。八月里的校园,寂寥无人,空荡荡的,不落底。他觉得,没人的地方,就没有生气,没有魂。
学校很小。中间靠山的那边,有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数一数,各有五个教室。左手围墙边靠农舍的地方,有两间平房。右手边近处,是一栋民房,和老林自己家的差不多模样,估计里面也有两楼的。
空地里,一个高高的旗杆,上面空荡荡的。随便地走走,看到了里边的杂草和坑洼,还有更多的破旧和毁坏。这里堆放的,像是农家杂物,尘泥盖在上面,与村口的废弃堆一样脏乱。那边是些破桌破凳,七倒八歪,还没来得及收拾。垮塌的半角围墙,散了一地的泥巴,已经不能动弹了。
老林皱了皱眉,咕哝了一句,“什么地方,不像个学校的样子。”眼前的一切,打压了他满心的期望。
这时,他突然看见了一个人,戴了顶草帽,蹲在石坎下,拿着个泥刀,在刮着什么。旁边是一堆石头和一些泥浆。
“问一下,校长室在哪里?”老林自己一个人走过去问,他让女儿站在那边等,天太热,女儿额前的刘海都湿了。
“哦,那边,二楼走到底。”戴草帽的人答道,他放下了泥刀,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又用草帽扇了扇。
老林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个人。这个做小工的,年纪看上去比他小一些,脸像他一样的黑,个子比他还小,人偏瘦,手臂倒是结实有气力。“我带女儿来报到。”老林回头补了一句,顾自叫女儿去了。
天气实在太热了,做小工的也歇了下来,去水龙头那边洗个手,往二楼方向走。他赶在老林之前,走到了二楼的尽头,从袋里掏出了钥匙,开门进去。
“啊,”走在后头的老林惊讶了,“难道这个做小工的人是校长?”他朝女儿看看,女儿摇摇头。
“欢迎欢迎,你们坐,这么早就来报到了。”这个被老林惊讶的“小工”,此刻笑了。而他,正是这个小学的校长,我们姑且叫他M先生吧,那一年,他31岁。
老林不好意思了,“我还以为你是做小工的,哪里会想到你是校长。校长还自己干这个的?我一下弄不灵清了。不好意思哦。女儿,叫校长。”
“校长好!”小姑娘落落大方地说。
“你好。欢迎你来我们学校,这里条件差点,以后会好的。”M先生给老林和新老师倒了杯茶,“我也是农民出生的,做做的人,啥活都会干点。放假了,叫人做,要付工资。自己能做,就自己做点。”
“小姑娘还吃茶,校长客气了。”
看到眼前这个朴实的小个子,没有一丝一毫当校长的架子,真让人敬佩,有一股热流,从老林心里涌了出来。他觉得,女儿放这里,他是放心的。
“听校长的话,以后要多学习。”
“去看看宿舍吧,东西放一下。”M先生领着他们出了教学楼,往外走。原来,那栋民房是教师的宿舍。
中间有一个楼梯通往二楼。
“已经打扫好了,”M先生边走边说,“里面出来第二间就是。”
打开门看,一张木床搁在中央。其实就是两个床架和两张床板拼凑成的。
“简陋了点,需要什么,开学前再添些。饭盒要准备的,我们这里,老师和学生一样,蒸饭的。你们自己再理一理,我去干活了,等下天要热起来了。”
走出铁门,老林回头看了看,校长已经蹲在原来的石坎下,拿着泥刀,干活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1986年夏的这个天空,湛蓝湛蓝的。
走出铁门,老林回头看了看,校长已经蹲在原来的石坎下,拿着泥刀,干活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湛蓝湛蓝的。
1983年的夏天,算起来,M先生直接从教务主任提拔为校长,已经5年了。
03
M先生来山源小学的时候,才15岁。人比讲台高不了多少,班上的学生,一半以上比他这个老师年纪大,但学生都服他。
(待续)
04
05
(待续)
06
工地里聚集了很多人,附近的村民都拥过来了,赤了膊的,晃着汗衫的,穿着个短裤的,着了双拖鞋的,瞬间堵住了校大门。吊机、推土机、装运沙石的卡车,都被挤到了街口,前面还有几个人顶着。炽热的空气里,膨胀着一种难以遏制的情绪。
在这块村民吃饭的土地上,谁都有权力站出来说上几句。附近几个乡镇合并学校,为什么就要在这里动土动工呢?这是他们的土地,怎么就要他们付出代价?上面的安置政策不讲清楚,合同怎么能签?
县教育局局长匆匆赶来,车也被堵在了门口。人们似乎要讨个说法,才肯让出一条道来,容工地重新动起来,好赶在9月1日之前,正常开学。
七嘴八舌、情绪激动的村民,才不管你是谁,镇上的干部讲话他们根本不听,局长也被他们推了出来,其他有关的人站到了一旁,也没了主意。没有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站出来,场面十分尴尬,几乎失控。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悄声说,“让M出面吧。”
“是啊,让老M试试,他有魄力的。”
站在局长旁边的M先生就说,“我试试看吧。”他搬了条凳子,卷起来裤脚,站到了上面,朝下面挥挥手,“我是M校长,大家认识我吧,我来讲几句。”四周一下安静下来了,空气里固执的成分开始透出一口气来。
“这个项目是县委县政府决定的,教育资源合并是好事,我们这里的孩子也有好处,肯定要做,而且马上要加紧施工。我从小学校长调到这里当书记,管基建。有什么意见和建议,都可以跟我谈。村民小组长,村民派代表,都可以。坐下来谈,晚上我请大家吃饭。”
老M这么一说,下面就议论开了。
“老M出面,我相信的。”
“毕竟是造学校,搞教育,有功德的。”
“老M管初中了,要给他面子的,他这个人好,帮了我不少忙的。”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场面就稳下来了。
“来,几个村民代表,会讲一点的,都来,到我办公室,吹一下电风扇,外面热。大家让一让,让车子开进来,工程不好停的,学生要开学的。”
拥挤的人群一下散了开来,几个镇里的、村里的干部都跟在老M后面,刚才还扯着嗓子的几个,也跟着走。
坐定了,老M一一递烟过去,又给各位泡茶,自己拿出笔记本,等待大家说话,他要把每一句都记下来,别有用心地记下来,他要把村民的诉求,与镇里局里一一协调,一一落实、兑现,这从来都是他的初心本意。
后来的几个晚上,老M挨家挨户地走访,特别是钉子户,一次二次三次,香烟都不知分掉了多少包。还有个特别难弄的,“我以后没得吃,要寻你的,每年水果帮我卖一点。”老M就先应承下来了,进场要紧,开学比什么都重要。
尘埃落定,学校正常开学了。谁都知道,这里面有M先生的大功劳。后来局长说,“看来,不是老M,还真开不了学。他做群众工作有办法,做得到位,大家相信他。他在岩上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07
2006年的夏天,教育资源整合的岩上镇,这场风波就这样,硬是平息了下去。
就是在这个夏天,我坐在了M先生办公室的对面。在我和大多数同事的眼里,M先生是让人高山仰止的教育人,在岩上镇,走在大街上、江滨公园,普通百姓、三教九流,很少有不知道M先生的。
“向你们学习,我小学里来的,初中不懂的。”M先生总这样谦虚地说。你会时常看到,学科周活动,他拿着一本听课本去教室了。研讨的时候,他也会被请说几句。其实他才是教育管理专家。坐镇岩上实验小学的12年,学校的发展,堪比县上的顶尖小学。
08
有一段时间,没有M先生的消息了。
这天朋友微我一起吃饭,说是M先生也一起,我欣然前往。一大桌子的客人,介绍说是谈一个环保项目的合作,有来自日本的技术顾问、专家,还有投资方、合作方。我其实是插不上嘴的。朋友介绍我是个作家,还让我现场赋诗一首。碍于朋友面子,而且M先生也在,我也勉为其难,结果被肉麻的点赞了。
M先生仍然是酒桌上的主角。倒酒、劝酒样样拿捏得当,让人折服。他的冷笑话,把他幽默风趣的一面展露无疑。而他的谦卑,总让人肃然起敬。
是的,M先生走下了讲台、主席台,离开了这里,像是完成了一道神圣的使命,他的行囊鼓鼓,一个令人敬仰、充满魔力、更丰满的生命,愈来愈显示他的壮美。而未来的岁月,活力四射的他,会走上另一座生命的高峰。
岩上镇教育与卫生健康促进会成立,镇里聘请M先生担任会长,他爽快地答应了,他离不开教育;校外培训机构蜂拥着聘请他当顾问,他也热心参与;装潢公司纷纷找他合作,他有忙就帮;环保公司也请他出山,参与公司管理,他想试试这个新兴行业。这些,大抵是因为M先生的为人与处世,赢得了尊重。
而M先生自己,这个活力四射的男人,永远也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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