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3291385/edf5be5a72e058ed.jpg)
我真是没想到啊,我能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从我记事起,我就觉得自己始终是悬在半空中的,我连我当下要面对什么样的生活都不知道,更别提将来。
我小时候练就的最有用的一个本事就是不让自己想以后,哪怕是明年,下个月,下礼拜,明天,甚至是一个小时以后都不想。就是一门心思的对付眼前。因为只要一想以后,我就会眼前一黑头晕眼花,连眼前也变得害怕起来。
现在,我终于敢想想从前,想想从前的自己和从前的那些恐惧,想想从前我为什么不敢想以后。那时候,我一定是觉得自己的以后是不会好的,一定会不停的发生坏事情,越来越坏,坏到没有边际。这样的可能性让我害怕,让我拒绝想,拒绝想以后。
是啊,从我记事起,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一直有不好的事发生,一天比一天坏下去,坏到小小的我不能承受,坏到我很早就连哭都哭不出来。是的,我十岁以后就没再嚎啕大哭过了。到了十五六岁,甚至连眼泪都不怎么流了。
1
我妈生我的时候,才十七岁。
那一年,她刚刚接了我姥爷的班进了工厂,才两个月,就怀孕了。我爸是她在车间里的师傅,比她大十岁。为了掩盖这个丑闻,我妈每天用宽布条狠狠的绑住肚子,直到肚子大到实在没法遮掩,才匆匆跳上火车准备逃到我爸的老家去。
火车的动荡加上内心的胆战,她在火车上就临产了,幸运的是遇到一个解放军军医,在他的组织和帮助下,整列火车都惊动了,群策群力,有惊无险,生下了瘦小的像一只小耗子一样的我。
“你连哭的劲儿都没有,就看你在那儿张嘴,没声儿。”我妈说起我的出生总会这样说,我就会笑笑,觉得真讽刺啊,我长大以后不是很快就连哭的劲儿都没有啦?
就这样,我的出生成了一件必须宣扬的丑闻。我出生的列车组成了全国先进班组,帮我接生的解放军军医也成了全军的学雷锋标兵。我妈抱着我,一次次的接受采访,她憔悴的充满恐惧的脸和我瘦弱无力的小脑袋登上了很多大报的头版:党报,军报,全国,地方,日报,晚报。
于是,在我和我妈还没回到工厂的时候,全厂上下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爸主动去我姥爷家认罪,被我姥爷乱棍打出门。至此整个事件拼凑完整,厂里人的好奇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我爸从一个冉冉升起的青年班组长变成货场的搬运工,我妈也被打发到工厂角落里的一个冷僻的仓库。
2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的出生事件在我生活的工厂生活区被反复传颂提起,以至于从小,我身边所有的孩子都知道我和我爸妈的历史,从家长的闲聊里听到之后,大孩子告诉小孩子,有一种代代相传,永不熄灭的势头。
所以,我就是那个在所有人异样的目光里长大的孩子。我不太知道不异样的目光是什么样,我习惯了总是一个人远远的站在一群人的对面,我习惯了所过之处总有人背起身子偷偷说着什么,我习惯了新来的同学被知情的同学带到我家门口等着看我妈有多年轻,我习惯了有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总是问我我爸在不在家我妈又在不在家……
其实,这些异样,也不全是因为我的出生,尤其是最后一种。我们家实际上是一直源源不断的为生活平淡乏味的人们提供着新鲜的刺激的——
虽然住着制式统一的工厂职工宿舍,可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
别人家的窗帘,都是薄薄的布制的,淡蓝色淡绿色格子的或者大花小花的。别人家都是红砖地或者水泥地。别人家都是木头桌子木头板凳。别人家都是很多张看不清人脸的小照片挤挤挨挨的镶在一个大镜框里挂在墙上或者压在桌上的玻璃板底下。
可我家,是那种厚厚的墨绿色的天鹅绒的窗帘,还有墨绿色的廉价的化纤地毯。沙发是我爸自己打的,也包裹着墨绿色的天鹅绒。这些墨绿色,让整个家长期沉浸在一种压抑暧昧不清的氛围里。
我们家的墙上,挂着我爸给我妈拍的大幅照片,都是裸照。正面,侧面,迎光或者逆光。有时候,会有一条薄薄的纱巾搭在身上。我妈身体的曲线并不玲珑,配上当时流行的死板的大卷菊花头,再加上我爸并不高明的摄影和暗房技术,我一直觉得这些照片并不美。只是给我家的气氛平添了很多混沌和暧昧,也给人们增加谈资罢了。
别人家都是天一亮就窗帘大开,窗明几净,一览无余。而我家,长期都不会拉开窗帘的。总有人透过我家窗帘的缝隙向里张望,或者是干脆找个借口闯进门来四处打量,再一脸兴奋地离开。
在这个工人生活区,互相知根知底的孩子们在这里出生成长,上幼儿园上学。所以,我一直没什么朋友,来我家的孩子都是被大人派来刺探情报的。总有小孩突然莫名其妙的跟我亲热起来,要去我家。在我家待一会儿以后就会逃也似的离开,一出门就被大人们团团围住。
3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班里好不容易从外地转来一个女孩子。她和我一样爱看书,我们因为聊起书来成了朋友,竟然还挺亲密。我们俩每天在离学校不远的路口互相等着对方一起上学,放学也一起走。她会给我带书带吃的,我也会在睡前兴奋的想着第二天又能见到她了。
其实她一来就被很多同学普及了关于我的知识了,但是她没有那么快转变。我们还是亲密了好几个月。直到她第一次见到我妈,吃惊的说你妈妈这么年轻?我就开始有不好的预感了。
本来我想好了绝对不带她到我家,可是有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我们俩先在她家玩儿,找了好多她爱看的书出来。就自然而然的转战我家找书,我有点忘乎所以,看到她的表情才开始后悔。她跟我说:“你家好可怕,就像电影里演的流氓团伙的房子一样。”
从那以后我们就亲密不起来了。到了那一次,我妈在家私自吃了堕胎药疼的死去活来,我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只好大半夜的光脚跑去她家拍门求她妈。她妈找了几个人到我家连夜把我妈送到医院,总算保住命以后。我们就彻底不再说话了,有时候走在路上碰到,会互相望望,她总是坚决的先走了。
是啊,正如你们看到的,我家的故事,并不是我已经说出来的那么“简单”。它们是层出不穷,不断更新的的。
4
我爸后来经过努力终于从搬运工变成了叉车司机,但从此开始过上不规律的倒班生活,上48小时,休24小时。
每当他回家的日子,他都会急不可耐的早早催着吃晚饭,然后不准我在客厅兼他和我妈的卧室看电视和写作业,把我赶到我自己的,小的只能放下一张床的房间里,命令我插上门不许出来,上厕所也不行。所以我房间长期放着尿盆。我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翻滚和我妈的呻吟,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动弹。
我就是那时候开始明确的要求自己不想以后的,就是一门心思让自己努力屏蔽此时此刻门外的不堪。
或者,我会被我妈关在我家的大门外。我爸不在家的日子,我一放学就拼命往家跑,我要赶在我妈回家前进门,才不至于被关在门外一个晚上。很多时候,我气喘吁吁的跑到家,我妈已经把门反锁了。窗帘的里边仍然是翻滚和呻吟,但那不是我爸。
最久的一次,是六年级的一个冬日,我蹲在门外,眼看着太阳落山人们回家,做饭吃饭,然后又眼睁睁的看着整个生活区的灯一盏一盏的熄灭,直到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和寒冷。我拼命拍门,就是没人来开门,翻滚和呻吟一直持续着。
那天,我去了那个女孩家。那是堕胎事件之前,她妈妈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我,有怜悯,也有拒绝。我厚着脸皮赖在她家,她妈妈还让我用热水泡了脚。
当然,我妈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把我整夜关在门外,一般都是一两个小时就开门了。会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像鬼一样窜入夜幕里。我妈从不跟我解释什么,就连脱胎那次也是,什么都没说。
我爸的愤怒会随着流言的积累,隔一段时间集中爆发一次。他一般喝了酒回来,把我妈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然后又抱着我妈哭。我一直相信我爸是真的喜欢我妈,爱不爱不清楚。
然后,他更多的愤懑只好对我发泄,说我不像个小孩样子,成天丧着脸;嫌我打扮太过成熟,剪掉我的衣服,掰断我的发卡,把我的东西扔到门外去;咒骂我不向着他,不能看住我妈,有时候他甚至脱口而出质疑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但是这一点他实在不用怀疑,我和他长得,就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简直一模一样,甚至都跨越了性别。
5
我很早就开始在家外面寻找温暖,同性的朋友没有,那就男孩子。我隐隐感觉到,我有一种天生的本事,能让男孩子在我面前腿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会撩”?也许是我妈的遗传?但我不愿意往她身上想。
所以,我虽然长了一张我爸的脸,黑且矮,远远不如我妈那般的风情。而且我们家在生活区里故事又这么多,可一直没断了男孩子在我身边调笑起哄。但是终究碍于大人们的关系,那些男孩子们,也只是这样而已,调笑起哄。
我第一次真正的恋爱是初中毕业吧?那段时间,我妈搭上一个开着奥迪车的男人,只要我爸不在家,他就开着他的奥迪车过来。时间长了他在的时候,我妈甚至都不把我关在门外了,而是让我进屋给他们做饭,然后跟他们一起吃。
我妈说他们在一起合伙做生意。好像还真赚了一些钱,我中考之后。我妈突然大发慈母心,要带着我出门旅行一番。我爸也没阻止,我妈高兴他就总是高兴的。
那一次,我们去了北京,广州,上海,青岛。我以为会有开奥迪的那个人,但一路真的只有我们俩。她像个真正的妈妈那样宠我,给我买了蓬蓬的白纱裙子配上精致的白皮鞋,在海边的时候还给我买了草编的圆圆的小草帽,把我打扮得像个真正的纯情少女。
她满意的看着我的样子,让我甚至开始蠢蠢欲动的想要开始幻想我们的将来了。
她甚至买了一个超级大的毛绒兔子给我,一路上我一直抱着它,成了路人的焦点。那个年代,这样的玩具无论在哪儿都算奢侈品,我沉浸在路人的注目里,我不再是那个永远只有异样目光的特殊家庭的孩子,我走着走着,甚至开始狂喜起来。
6
青岛是我们那次旅行的最后一站,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任何少女都没办法抗拒大海的诗意,就连我这种天生阴郁的少女也一样。我们在海边的栈桥上认识了帅气明朗如海风的小乔,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男孩,他的眼睛,就像歌里唱的,“是一片蔚蓝晴空”。
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也不记得是我还是我妈先认识他,或者是同时认识他。总之那天晚上,我们就一起沿街找好吃的本地小饭馆吃饭了。
我,他,我妈,我们喝着啤酒,笑得都很大声,谁都说个没完。他是台湾人,在做自己的大学毕业旅行。我被他特殊的口音和仿佛与生俱来的斯文迷住了。
晚上回到酒店,我妈睡了之后,我实在睡不着,又下楼走到沙滩上,他也在。那晚,我们并肩在沙滩上走,后来就手牵手走,再后来我们背靠背坐在沙滩上,他讲很多他的生活给我听,听的我眩晕起来,头顶上的星空迅速地旋转着,就像梵高的画。他转过我的肩膀,吻了我。他的嘴唇饱满湿润带着清甜的味道,我至今难忘。
第二天白天,我们三个仍旧搭伴游玩,背着我妈拉一下手亲一下的乐趣,让我的心脏几乎不曾蹦出胸膛。
那天晚上照旧喝了啤酒回去,我幸福得有点累了,很快睡去。半夜醒来,我妈不在。早上,她神秘的回来,身上竟然只有一件酒店的浴袍。她跟我说,她在小乔的房间。那一年,我十五,他二十一,我妈三十二。
接下来的几天,在我的记忆中一直都是阴雨绵绵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下了雨。我一直在哭,我妈也哭,我们互相讥讽咒骂,又在发现小乔已经消失不见的时候一起抱头痛哭。雨一直下,天阴冷阴冷。
7
我灰头土脸的抱着兔子回来,进入了高中。高中真是我的好时光啊!我终于脱离了那个人人认识我的厂区脱离了那里的子弟学校,进入了市区的学校。虽然有零星几个同学带着我的故事也进入了这所学校,但是比起从前那样如山海般包围的注视,我还是自在了很多。
我很快就接收到了很多男孩子的雷达,不仅是班里的,还有外班的,高年级的,甚至外校的。我听课,我看书,我在校园散步,我骑车回家,无论我在干什么,我都能敏感的捕捉到对我感兴趣的男孩的目光,然后用我的目光迎上去,让他们欲罢不能。我很快就忙得团团转,和这个通信,和那个结伴回家。周末的时间也分成几段,公园,小树林,电影院,不同的人,不同的甜蜜。
被我爸撞到几次,打得我无法出门。但会有男孩子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里为我弹吉他,唱歌,甜蜜延绵不断。
很快的,我发现我在学校里又陷入了熟悉的氛围,到处都是的冷冷地注视和窃窃私语。男孩子们如潮水般退去,我竟成了瘟疫一般的的存在。
我逃到学校墙外的酒吧街,那里有更迷离更暧昧的目光迎接我包裹我,那里的光线很像我家。
我认识了立强,他的酒吧最小最便宜,很多学生去。他个子不高,其貌不扬,可他身上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温暖的魔力。他会在你一进门的时候就用温暖的目光迎接你,那目光真的是只有温暖,没有其他的东西。
等你坐定,他的第一句问候,一定也会问到你心坎上去,不是泛泛的瞎问的,问的只是你:“肚子还疼吗?学校的菜还那么咸吗?你爸今天不在家?……”这样的温暖,会让你不由自主的想在他的酒吧里一直瘫软下去。
我有的时候逃课在他这儿呆一整天,白天几乎没什么人,中午他还做饭给我吃。他一举一动都是温暖的,是我一生都没享受过的温暖。
只要我爸不在家的晚上,我就都呆在他这里。有人调侃他:“立强,大学生勾搭够了手伸到中学去了啊!”还有人告诉我,有好几个大学女生为他自杀过了。我不管,我要这温暖。
8
我爸终于听到风声,大白天杀到学校去,寻我未果,直接来立强的酒吧捉我。拽着我的头发穿过大街和操场把我推进校长办公室,要我承认错误,保证好好学习,不再旷课。
那一次,我发狠的一句话不肯说。我爸把我带回家,准备把我打死,我妈头一次拦了他,可能因为第一次看他这样吓人。第二天我就带着我的东西搬到了立强家,从此消失在学校和我爸妈的视线里。
我爸去砸了两次立强的酒吧,也就不再折腾了。立强是不跟他计较,开酒吧的人,谁不是手眼通天,我爸这么一个老硬骨头,算什么?!
我跟立强一起住了半年,他就失踪了。傍晚去酒吧开业,第二天就没回来。我去酒吧找他,酒吧已经关门换老板了。问他的去向,说不知道。后来听人传,他跟一个女大学生去南方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酒吧街漂了起来,东家两天,西家两天,帮人看看店,换不同的男人。这么着竟然把房租也撑了下来,我还以为那是立强自己的房子呢。
就这么漂着,也不知过了多少年。
有一天,竟然在街上遇到小学曾经好过一段的那个女孩子,她和男朋友一起,正筹备婚礼。大学毕业了,也在北京买了房子安家了。就这么客套的交换着现状,她不知怎么就突然真情流露:“你就一直这样吗?你以后可怎么办啊?”一时间我们都愣住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匆匆告别。听到她男朋友迫不及待的问她:“谁呀这是?你怎么认识这样的人?跟妖精一样!”
9
回到家,我在卫生间脏污的镜子里看自己,涂满蓝色的眼皮,闪着珠光的的嘴唇,整个脸油油的,像我爸说的,真丧!我想到刚才遇到的她的样子,脑子里冒出一个词——“冰清玉洁”,又不知怎么想到初中毕业那年我妈给我买的白纱裙子,蓬蓬的。
又过了几年吧,在街上突然有人叫我。是高中的一个男生,模模糊糊的印象,老实的,窝囊的,笨的,好像还给我写过信。他叫我,竟然带着惊喜:“这么多年,你去哪儿啦?听人说你出国了!”他就是大黄。
现在,我们结婚十年了,住在他爸妈留下的老旧小两室楼房里。他在医院当护士,我在家开淘宝店,做微商,一直都做不大,每个月两三千块钱。跟他的一个女同事学了通乳,可以给产妇上门按摩通乳,他在医院可以帮我联系点活。最近又跟人学着熬起阿胶来卖,自称“胶娘”。成天在微信上迎来送往,殷勤热情。
我结婚的第三年,又一次在街上听到有人惊喜的叫我的名字,是我妈。我爸喝了酒翻墙摔死了,她自己孤零零的住着,害怕,想我。
从此我们恢复邦交,每周末我和大黄都带着孩子去看看她,给她做饭洗衣服,带她去医院看病。别看她年轻时候爱折腾,可竟然老得比别人都快。说起来还不到六十,看上去竟是苍白老迈,成天闷在屋子里,也不出去参加广场舞什么的集体活动。
我问她之前那些男人们呢,她笑而不答。然后,她说,你看看你,谁能想到你现在过上这样的日子了呢?就好像我前些年的生活,她都知道是的。
the end
感谢你耐心读完:)
郑重声明
本作者所有文章内容均为基于现实的文学创作,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