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时期关于”理想国“、”乌托邦“或”太阳城“的设想多如繁星,数不胜数;但是真正付诸于建设的城市规划方案却屈指可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这些各具特色的”设计标书“方案中,无一例外,”设计师“所要表达和彰显的是本人对于抽象理性的独特思考,而并非为了真正的“投标”之用。这些天才或鬼才,通过几何数学、占星术、天文学和其他自然科学的缜密思考和综合运筹,在”设计图纸“中展现了他们对特殊时代中“世俗和神权”之间张力的哲学反思;这种思考,既浸含着对几近坍塌的旧时代神权世界之摒弃,同时又散发着对新时代”乌托邦“理想国度中曙光的憧憬。中世纪方舟的倾覆,世俗主权国家的兴起,让人文主义者把”城市“(Civitas)选为“新文明”舞台上的”提线木偶“,并将其推向了下一幕历史剧的中央。
理想的城市,这块肉躯凡人在尘世中生息繁衍之地,在文艺复兴的时代却如同“耶路撒冷圣城”一般,被笼罩在神圣迷人的光环之下。
前文提到,很多”乌托邦“的构建都是止于哲学之思,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来近距离窥看一下这些哲学家的代表——坎帕内拉(Tommaso Campanella),和他笔下所塑造的《太阳城》(Citta' del Sole)。
与其称之为哲学家,倒不如“先知“的宗教头衔更易于理解他们的形象。对于基督教神权社会危机的深刻认识、对于欧洲城邦羸弱无能的极度失望,让以坎帕内拉为代表的哲学家们决心另起炉灶,以构建崭新”城市“的名义、来实现”世界革新“(renovatio mundi)的愿望。
在坎帕内拉”太阳城的蓝图“中,用于宗教活动的神殿居于正中,在其穹顶的内壁上,绘着苍穹中主要星座的几何图形(坎帕内拉是著名的占星师和自然魔法师);此外,太阳城由七圈城墙环环围裹,在如同巨幅画卷的城墙上,市民将看到由生动图案描述的、有关人类迄今为止的各科知识。可以说,宛如展开书卷般设计的城墙是”太阳城“的最大亮点,它兼具着防御和教化的功能。坎帕内拉认为,对市民的教化,应该以传授百科全书式的各科学问为蓝本、辅以生动和可操作性的教学实践为方式,通过词句和图象的有效结合来最终实现。
在此,我们有必要谈一谈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对于”教育学“、特别是”青少年教育“的重视和独到见解。此前的文章中,我讲解过布鲁诺“记忆术”中关于“象”(Imagines)在人类理智活动和社会实践中的基本作用;而此处的坎帕内拉,同样也通过强调”表意图象“和“语言文字”相结合的方式、以实现文明教化和理性启蒙的目标。我们很难说坎帕内拉的”教育学“中没有布鲁诺理论的直接影响(历史记载表明,坎帕内拉在威尼斯停留期间,曾于布鲁诺谋面,而此时的布鲁诺被邀请至威尼斯讲授魔法和记忆术)。和布鲁诺一样,坎帕内拉“太阳城”中对市民的教育方式,更注重借助于表意符号或图象(坎帕内拉使用拉丁语"res",即“物、事务”的意思)的作用,即“实践”(praxis,此实践非我们所谈的实践,而是自然魔法意义上的模仿imitation或再现representation行动);他同时否定了中世纪经院哲学中对于圣经福音书的章句中空洞“字眼”(此处坎帕内拉用"verba"指称,它的表面意思是词语,但在基督教的三位一体理论中指代其中的第二位,即“圣子”;对Verba和福音书在教化人民时候作用的否定,也隐蔽地体现了坎帕内拉对于基督教的态度)。这也让笔者再次联想到了象征主义诗人——艾兹拉·庞德。庞德曾经在二十世纪初的意象主义诗歌的运动中指出:我们需要直接面对“物和事”,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多余的词语应当被避免使用,尤其是形容词。文艺复兴的自然哲学家和庞德一样,也认为自然物体永远是“称职的象征”。
下面,我们从哲思和神学的曲径中走出,再来审视那些真正从事城市营造的建筑师和规划师们。
Sforzinda的平面设计图纸| 图片来源于Sforzinda维基百科词条的德语版这里,我要向大家介绍米兰大公斯福尔扎时代的建筑师Antonio Averlino, 或被称为Filarete(国内还没有他的介绍和翻译,故在此使用意大利语名,如有同行了解,还请指正)。在1460-1464年间成书的《论建筑》(Trattato d'architettura)中,他向米兰城的领主勾绘了名为Sforzinda(源自城市主人的姓氏——Sforza,即斯福尔扎)的城市蓝图。这座城市由八角形的城墙包围,城市正中矗立着政府办公大楼和主教堂。这幅蓝图的特别之处在于各个建筑的职能,具体对应于城市世俗生活中的实际问题,比如说,“中心医院”的首次在近代城市规划中的出现(Ospedale Maggiore, 目前的米兰还完好保存着这所”理想国“中的医院,现为米兰大学的主楼);此外,Filarete还别出心载地在城市中设立了罪恶宫(Palazzo Vizio)、美德宫(Palazzo Virtu')和迷宫(其中迷宫象征着人在宇宙中的迷失方向,这些宫殿名称中的异教意味非常值得玩味)。
Sforzinda理想城市的规划中唯一被实现并完好保留的建筑,即Ospedale Maggiore。褪去乌托邦”中心医院“的神圣面纱,目前,这里是米兰大学的所在地。人文主义的精神不曾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被传承下来。简而言之,诸多”乌托邦“的蓝图和构想,体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知识分子内在的张力:他们一面对旧的神权秩序深恶痛绝、弃之如敝履,一面又以巨大的热忱、献身于新乌托邦神话的构建和实践之中。文艺复兴时期,关于人文主义者“祛魅和伪装”的艺术和哲学,请读者期待我的后期更新。
2018年6月21日于佛罗伦萨
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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