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还算刺眼的日光照耀在这一眼无边的荒漠上,不远处仍有几只秃鹫四散飞略。
正是中原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日子,但在这荒无人烟的漠原之处,除了温度变得低就再无任何变化。
偶尔能在若远若近处能分辨出几抹绿色,但又被那滚滚黄沙所掩埋。
白沙吹进了一处酒馆的院子里,随着烈风顺势蒙在了酒坛与木桌上。
俏丽的中年美妇人伸手抽出了腰间那淡紫色的帕子,凑近仔细地擦拭着桌子,才刚擦了一刻,便见她耳根一动,停下了手中擦拭的活计。
悠远而进一声马鸣,一身血污,棉布棉甲的大汉手卷着一裹丝绸,大步迈了进来,那步子入得院中之后,便由快放慢,连带着的风尘也渐渐沉淀。
美妇人头也未抬,复又擦拭着桌子,轻声道了句:“来了?”
大汉没回话,两脚在院外抖楞了一会,溅下几股仍旧新鲜的血污,便将自己头戴着的如同埐了血的棉冠帽朝柜台一搁,右手展开了夹着的丝绸,左手便转身在柜台寻着几颗软钉,将丝绸对比到了屋门之上,那壮汉手劲奇大,只一摁钉子便牢牢地将丝绸固定在了门框上。
连摁了八颗钉子,壮汉拍了拍手,回过头来笑了声:“是这款吧?”
那壮汉嗓音特殊,口音颇受这西北蒙族人的影响,但其低沉的韵味却又颇具磁性。
美妇人将手帕往壮汉身上一甩,漫步走至门前,揭了揭这新置办的门帘,倒是完美的将门外漫天的风沙给严严实实的挡在了门外。
壮汉接过那淡紫色的帕子,凑近一闻,便有阵浓郁的檀香气混合着女人的体香窜进了自己的鼻子,他颇为不舍的将其放进一旁装满热水的铜盆里,搓洗,揪干。
美妇人微微一笑:“上好的长安祥泰庄的丝绸,还是金蚕丝混合缝制的……确干得漂亮耶驴子!”
那壮汉松了口气,将手帕搭晾在一旁架子上,便在桌子边上搬了条凳子,颇为舒服的坐下,斟了杯茶。
“祥泰庄的掌柜身手虽不比那江湖中人,可贵在身边一众内功高手众多?你就在这一日之内便盗来了他们庄中秘宝……怕是不简单啊。“美妇人转身也轻轻的坐下。
“抢的……丫鬟全杀,府内血洗。“大汉仰头,一杯上好的龙井如牛饮般下了肚。
“粗鄙……就你这样还当杀手,总有一天要出事!“美妇人嫌弃道。
“老规矩……你家的龙膏愁!一坛!不许少不许多!“
美妇人听闻脸色大变:“奴婢家的酒可就剩下这最后一坛了!想当年奴婢那短命的亡夫不远千里……“那美妇人眼睛一软,身子一倾。
“在天山脚下寻得的上好神泉,给你那短命老公炼了七七四十九天……好了好了,掌柜的你说的这套词过了快十遍了!“
那大汉嘴巴一咧,右手食指不断地点着桌子,不耐烦的发出哒哒的响声。
美妇人没了脾气,欠身出离了正厅,从内屋单手提起了一坛酒盅走了出来,她将那坛酒重重的顿在了桌子上,那泥封也顺势散开,溅了大汉一脸。
美妇人掩嘴呵呵一笑,柔声道:“这龙膏愁性子烈,痛里含着愁,也非得是你这种奢杀成性的无耻之徒,方能领略到我们凡人那一丝酒醉的愁滋味……哎……可怜我那短命的夫君……“美妇人又要作伤春悲秋道。
大汉摆了摆手,将自己棉袍脱下,叠好放在了一侧。举起先前那安安稳稳放好的茶盏,这一坛酒端起,先小心翼翼的斜露出两滴酒给这杯子滑了个杯壁,复又慢条斯理的倒出了半盅酒浆,小心的放下酒坛,双手端杯,二抿未尽,三抿时方才饮罢。
“我就没见过谁家好汉这么喝酒的,太矫情……“美妇人瞟了眼长相粗糙那大汉,身手却颇为细致的慢慢品着这酒,不禁叹声道。
“莫出声了……这世上,除了这坛酒,我就再没喝醉过。“大汉闭上了眼,缓缓回味着口中那香醇却又刺痛的味道。
美妇人白了一眼,转身拿走了搭着的手帕,飘摇的进了内屋。
日头西斜了,大地也渐渐铺上了暗色,美妇人摇着身子走出了里屋,给这略显昏暗的酒馆里又多添了几根蜡烛。
“三个时辰了……耶驴子,你这四两酒还没喝完?“美妇人嫌弃的说道。
但见那大汉却双手环抱着身子,浑浊粗糙的脸上却显现出了一副愁断愁长的痛苦表情。
“掌柜的……你……你陪我……我喝……“耶律洪一抹脸上胡子,轻声道。
“别喝了……今天就算了吧……“美妇人看这壮汉今日又是醉成这样,心中也生不起什么埋怨之情,低声叹道。
“我说……说你陪我……陪我喝……“大汉声音发腻,倒是真的醉得不成样子了。
“奴家只卖身不卖艺……从来都不赔酒……“那美妇人又白了一眼道。
“你……你喝过!你喝过!你陪着那……那劳什子农夫喝!你还给他……唱过戏呢……“大汉醉眼朦胧,口齿不清道。
“你明……明明爱……爱的是我……是我……“大汉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听不见。
美妇人望着那又在胡言乱语的壮汉,轻哀一声,想着只怕是他又胡思乱想,心心念念着什么伤心事,套到了自己身上……
屋子里又暗了下来,美妇人这才发现那烛灯不知何时又熄灭了,剩余微弱的烛光映照着大汉那壮硕的身子,像被褪去了獠牙的囚狮一般。
凝视了许久,美妇人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柜台,从顶上摸索了一瓶小酿,自斟自饮。
而在她那眉眼深邃处,竟也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
酒馆里,壮硕的客人正趴在桌子上醉的不省人事,那柜台上的老板却思绪哀愁,不断换盏着,不觉天已渐亮。
刮了一晚上的风沙不再吹入房中了,它们被那绸缎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阳光透过窗棂缝隙照射到大汉湿透了的内衬上,缓缓睁开了眼。
他沉重的低吟了一嗓子,两手朝天伸了个懒腰,顺势站了起来,却无意间碰倒了身侧油干了的长柄蜡烛。
他诧异的望了一眼地上,复又抬头。
只见柜台上的美妇人悠然放下了酒盅,正俯视打量着他。
“醒了?醒了办事。”美妇人递出一封书信,那书信便如飞镖一般激射而出。
大汉却轻松探出两指,轻松接下,打开一看,低声道:“唐猊甲?在牛首镇?”
“之前一直听闻唐猊甲被太湖禁军秘密保管着,不知何时又被盗走,现如今有人查到了踪迹,唐猊甲就在这牛首镇中……”那美妇人眼中暗显忧愁之色。
“牛首镇……牛首镇……“大汉却只是不断重复着这个地点。
“是牛首镇,信息来源准确,目前我也没什么能用的人,要带兵深入襄阳腹地颇为困难……若是太湖的禁军重新寻回这副宝甲,那我们在中原暗地里使唤的所有便会全盘落空,等到它们掌权的一回过神……”美妇人眉头愈来愈深。
“我接下了。“大汉淡淡道。
“凭借中原人的实力,再次吞下整片西北简直是易如反掌……你刚说什么?“美妇人一错愕。
却见大汉早已迈步出了酒馆大门,翻身上了汗血马,两脚一蹭,马儿便一声嘶鸣,没入了滚滚黄沙之中。
那美妇人刚想追出去,却只见漫天黄沙,除此外再无一人身影。
“这莽夫……昨夜住店钱都未给呢……罢了罢了……“美妇人又掏出了腰间手帕,回身继续擦拭起桌子来。
她所未告诉大汉的是,指使盗窃这副宝甲的人也是自己,只是她不想多与大汉交流,因为她知道,只要耶律洪决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
一个月过去了,中原大地上过了腊月,早春,之时,可这无人的小酒馆却仍旧孤寂的伫立着。
滚滚黄沙之中,荒无人烟。
哪怕是还曾下过雪的日子,也早被这刀剐一样的西风给肆虐殆尽。
这一天,熟悉的马蹄声复又响起。
美妇人正趴在柜台上寐着,见此声忽的抬头。
大汉正空着手,傻愣愣的站在门口。
美妇人站起身来,侧身张望着,心想莫不是将唐猊甲穿在了身上?
大汉缓缓向内屋走去,褪去了外套棉甲,内里只余下一套衬衣。
“找着没?“美妇人悄声询问道。
“……宾朋全杀,府内血洗。“大汉木讷的回应着。
“我说找找没。”美妇人声音大了些许。
“……还留了一人性命……”大汉眼睛动了动。
“谁……”
“她……”
“它是谁?”美妇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正欲强问,却看见大汉手掌心一松,掉落了一红色纸团,纸团落地沾了些水,便渐渐皱开。
她细眼一瞧,那物件模样倒像是小门小户结婚用的喜字剪纸。
“她……她不认识我了……她不认识我了……”大汉嘴里喃喃道。
“谁?谁不认识你了?”
“她……”
“谁?!耶律洪你说话!”美妇人厉声道!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耶律洪保证万无一失的任务,竟然就这样付水东流。
那大汉怔了一下,却仰头栽倒下去!
美妇人快步走向前,将大汉扶起,伸手一探鼻息,再一扒拉开眼球。
“怨气攻心…气血紊乱,必是积结了多年方有此一疾……他!抑郁?怎么可能?!”美妇人端坐哑然。
(贰)
这是哪……我是谁……
……他仰起了湛满了鲜血的面庞,将胸前仍插着的一支雁翎箭折断,丢弃在一旁。
在自己周围,不断闪着明灭的火光与硝烟,只见着堆叠的无边无际的尸体散落,它们由疏至密分布到了山谷与悬崖之巅。
他一言不发,继续沿着尸体的小路向前走去。
“你……是契丹族的光,什么都不能把你阻挡……”这一方天地间,不断地传来诡异至极的呼喊声。
什么?我是谁?
血腥味愈发的浓郁,他仿佛置身于一片血海之中。
湿润的草原之风从四面八方将血腥吹向他的身边,蛮横的把他的内衬染的通红,再逐渐被体温所蒸发。
终于,他看到了山崖的尽头,血气浓密的像是烟雾一般笼罩在身侧。
“你快找到她啊……你快啊!快找到她啊……”
什么?我要找到谁,我要找到什么?
他的脚步放缓,逐渐走进山崖之巅。
他的脚突然踢到了一件软物,低头看去,那是一件被一刀砍碎的棉袍。
他犹豫了一下,艰难的弯下了腰,小心翼翼的捡起了那大块棉袍的碎片。
“…不…不要这样……这个玩笑不好笑……”
这件衣服是什么,为什么我要捡起这件衣服?
这是絮了中原人上好的羊棉做成的袍子,这种羊棉只有在年初跟西北几家知根知底的土楼坐交易的时候才采购的上,袍子质地柔软,捏在手上的感觉也刚刚好。
他只觉着自己的眼泪突然不受控制的留着满面,脸上的泪水与血水混合在一起。
我……哭了?我为什么要哭?
他心中一震,抽出一只手,打开了这破碎棉袍的内衬,突然呆滞住。
那袍子的内部正娟秀的绣着一个契丹文的名字。
那是他的名字
耶律洪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他的双眼渐欲崩裂,他的嗓子即将崩溃。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
谷之巅,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长啸,啸声可怖凄惨,直直的传入了云霄的深处,那声音又借着峡谷的深度,在这虚幻的空间传了几百里,突又中断。
……………
酒馆二楼是几间没人住的客房,风沙不断透过那薄薄的窗户纸两侧往房间里灌,美妇人颇为费力地将他给扶躺下,大汉不断渗出的冷汗黏附在走廊,过道上,又被那风沙给刮了个干净。
美妇人不解地挠了挠头,看着床上一脸痛苦之色的耶律洪,那本就拧巴的脸此刻像是站上了一层白霜似的,隐隐有着发烧的迹象。
美妇人无奈的叹了口气,回房又翻找了几副中药,笨拙的将其倒入一砂锅碗中。
“额……烧水……放药……点火……哎呀这到底怎么弄啊!”美妇人挽起了袖子,一脸着急道。
磨磨蹭蹭到了晚上,耶律洪的嘴里开始不断地呢喃着:“月虹…你…你看我一眼啊……看我一眼啊……” 他的体温渐渐身高,脸上痛苦之色更甚。
言语之间隐隐提到了月虹这个名字。
月虹……是他说的那个人吗?
美妇人一边将那淡紫色的冷手巾搭在他额头上,边细细的思索着。
“月虹!不要走!”耶律洪突然一把手攥住了美妇人俯过来的身子,惊得她将那毛巾抖掉了地上。
当耶律洪突然睁开了他那疲倦的双眼时,却看见自己怀抱着一脸无奈之色的美妇人,便惊觉撒手放开。
美妇人环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拢了拢发髻,转身将一旁刚熬制的深黑色的煎药端了起来。
耶律洪倒吸一口冷气,面色颇为难看道:“掌柜的,你是去过跃马谷这个地方吗?”
美妇人愣神,恍惚之间突然揶揄道:“什么跃马谷?没去过,怎么了?”
耶律洪颇为深邃的盯着她:“是真的吗……“
美妇人欠身起来,不理耶律洪的盘问,缓缓道:“这药放着了,你先歇着,我去看看厨房还有些什么。“说罢,转身便快步走出了房门。
“掌柜的……“耶律洪欲言又止。
“何事?“美妇人回过头来。
“如果说……突然有一个陌生人,把你的生活全都摧毁了……你会怎么做……”耶律洪小声道。
美妇人沉默了一会,脑袋一歪:“找到那个陌生人,要他负责呀?”
耶律洪愣了一下,吐了口气,眼中阴郁之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掌柜的…谢谢…谢谢…”耶律洪喃喃道。
美妇人摆了摆手,走下了楼去,复又回身淡淡说道:“只要你能寻回唐猊甲,便是在我这店里住多久都没问题……”
耶律洪无力的摊在了床上,眼睛瞟向窗外那一侧,黄色白色的烟尘不断交织披在灰色的的窗帐上,正倔强的被北风不住震荡着。
又过了一个月,天气渐渐的开始变暖了,醒来之后的耶律洪总是沉闷不说话,不过美妇人对于他这几日天天据在酒店歇息着也没恼。
耶律洪第二个月驾马出了门,当晚便回了酒馆,拎着一包散碎的银子。
他将那一大包钱财往柜台上一放,沉声道:“不要把我的病告诉任何人……”
语罢,人便又缩到了酒馆的一个角落,闷闷的抿着茶水。
美妇人只是诧异的望了那包钱财一眼,笑道:“怎么……又从哪个地方屠了全镇抢来的?”
耶律洪攥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阴郁之色更甚。
美妇人见自己好似说错了话,欲言又止到:“我不是……”
“我这次会跟随元军前往襄阳,若是拿到了唐猊甲,便来与你换了这整座酒肆的龙膏愁!”耶律洪皱眉打断了她说话。
美妇人欲言又止。
耶律洪这回不待美妇人多嘴,两步便窜出了酒馆大门,翻身上了汗血马,两脚一蹭,马儿便一声嘶鸣,没入了滚滚黄浪之中。
“哎呀这个呆子!”美妇人烦闷的一拍桌子,怄气了许久,却又出神的望向门外。
一年过去了,他没有回来。
两年过去了,他没有回来。
三年也即将过去,他依然没有回来。
美妇人迎来送往着归来复又归去的江湖人士,却并未再见那只喝龙膏愁的大汉,酒馆也从以前的小破屋盖成了大楼阁,再从大楼阁扩建成了一座不小的绿洲小镇。
但是酒馆门口那块挡砂用的绸布,从未摘下。
每到深夜的时候,美妇人也总是静静的坐在柜台内侧,对着那块绸缎自斟自饮。
夜朗星稀,又是一个黄沙漫天的傍晚,像往常一样。
门外不再有马声嘶鸣,只隐隐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耶律洪拎着一件包袱踉跄走进了屋子,他的脚步短促却无力,费力的抬手一撩帘子,缓缓腾挪至在柜台一处。
慵懒的斜坐在柜台一侧的美妇人正低着头凝视着自己的桌底。
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三年了,美妇人心想着,她将要说出来的声音里仍透露着一丝紧张。
“本店只有劣酒,十银一两不喝滚蛋。“美妇人闭着眼娇嗔道。
耶律洪朝着四周望了望,吸了吸鼻子,皱眉道:“我是来喝酒的……”
美妇人若无其事的抬眼,怔了一会,脸色一变,忙上前一手掀开了耶律齐胸前棉甲!
耶律齐的胸前,是一个深可见骨的大窟窿,虽已被纱布给层层包裹,但那不断渗透出来的鲜血与那狰狞的裂痕,正不住的刺激着美妇人的视觉。
“不用担心我……这种伤……没有救的……“耶律洪少有的微笑着道。
“谁……是谁……“美妇人神色严峻道。掀开衣襟的手不住的颤抖。
“哈哈……我不知道……可能是她的丈夫又复活了吧……真怪……我竟然还是要死在他手上……“耶律洪笑着说道:”怎么办啊,掌柜的……我好像喝不了酒了……“
望着随时都会丢下性命,就会这样死去的耶律洪,美妇人突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去,从那架子下方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坛酒,缓缓摆在了柜台一侧:“这坛酒叫碧血殇,喝了便能激发人的所有潜力……你若喝了,无论是是死是活,皆可如凡人一般,活动半个时辰。‘
耶律洪接过了那坛酒,这边美妇人单手解开了柜台上的包袱,露出了里面一件闪着微光的软甲……和一颗女人的人头。
“唐猊甲?!这人头是!”美妇人捂嘴道。
耶律洪缓缓道:“酒呢?龙膏愁呢……就这一坛吗?”
美妇人捂嘴不回答,默默指了指身后的内房,自己颤抖的将粘满鲜血的包袱仔细摸索着,摸着了什么,美妇人神色一怔。
而他踏着步子,揭开了那后帘,走进内房。
他的一只脚好像踢到了什么,仔细一看,竟是一坛与刚才一模一样的酒坛,坛身光洁,釉色深沉。
他抬头望去,便停下了脚步。
一坛又一坛的酒在内房屋给码到了房顶,每坛酒就如同一块扎实的铁球一般整齐的码着,一时间,浓郁的酒香甚至凝结成雾气将自己包裹在内。
耶律洪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他头也未回道:“掌柜的……你就,再赊我这次酒钱吧,最后……一次了。”
……
夜风入微凉,酒肆门口锦绣的门帘子一挑,美妇人少见的穿着一身雍容华贵的花霓裳走了出来。
她抱着一瓶小酌,安静的坐在了院外的墙根下,闭着眼感受着大漠的夜风。
屋内,正凝聚着诡异的气氛。
一只又一只的酒坛被涂上了红色的封泥,一件一件的将整座客栈给塞满了,深红、酒红、祭洪、暗红、玫瑰紫、血酱、哑红……
昏黄的烛光照耀着这数百只酒坛,紧紧围绕在酒肆中央的桌子周围。
桌子旁还摆着一个高脚的小供桌,那正端放着一颗戴着金红色的花嫁的女人的头颅,正闭眼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耶律洪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走近了酒坛之中,在那具头颅前坐下。
他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袍子,胸前挂着一只红色的大绣球。
客栈有的窗户上还扭扭捏捏的贴着一张喜字。
“月虹……“耶律洪那异样红润的脸正小声的呼唤着。
屋外,美妇人的娇躯不禁没来由的一颤。
“我来了,月虹……我们来喝酒啦……“耶律洪轻声道。
他举起一对红色的酒盏,右手将一坛酒端起,先小心翼翼的斜露出两滴酒给这两个杯子滑了个杯壁,又颤抖着双手倒出了半盅酒浆,那酒却不小心洒了半个桌子,他小心的放下酒坛,双手端杯。
美妇人紧闭着双眼,咬着嘴唇,突然大声长啸:“一敬天地!”
耶律洪低头小抿第一口。
“二敬高堂!”
二抿未尽,耶律洪已感觉到了阵阵醉意。
“三敬夫妻!”喊完这一句,美妇人便遥遥拿起了自己这壶酒,猛地灌了一口。
三抿时方才饮罢,耶律洪伏在了桌上,眯着眼微笑了起来。
“月虹……我们……成亲了,你喜欢吗……”耶律洪含糊道,仿佛醉了一般。
“掌柜的……说了……这间酒馆就是我的了……我们以后一起……养一条小狗……一只小猫,小鸽子,小野鸡,小鸭……”
“我还能给你做饭……那……掌柜的熬的煎药……可难吃了……你要瞧瞧我的……手艺……”耶律洪的声音渐渐的低了,弱了。
“我……我还学了不少手艺……有荤有素……我们一结婚,那……那是快活……似神仙呢……“耶律洪的手一松,那盏红酒樽便往桌子上一歪,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颗戴着金红色的花嫁的女人的头颅,仍旧闭眼淡淡微笑着,那嘴唇上一抹血红色仍旧清亮。
…………
月明星稀的大漠,正渐渐聚拢起几片若隐若无的乌云。
泪水和酒水早已将泣不成声的美妇人前襟沾湿了一大片,小酌的酒早被她仰头痛饮殆尽。
有股不太寻常的水滴顺着她头顶滴下,正滴在她那被酒水刺激的模糊不清的红唇上。
那滴水如同润唇的胭脂一般,清凉滋润了她那常年干燥的嘴唇,变得越发红润。
她感受着这异样的清凉,惊得一脱手,碎了一地酒壶。
但见她抬头望去……
空气中朦朦胧胧的水汽正不断聚集着,正不断凝结成颗粒,朝着这干涸的荒漠潇洒的倾倒出了千百年来的第一场风雨。
这群降雨的乌云不断飘散在天地之间,烟雨不散的放肆环绕在这座镇子上空。
它们裹挟着爱意,夹带着仇恨,放肆的穿行在这一望无际的荒漠……
如同给干涸的大地点上了一抹绛红。
烟雨聚拢了起来,朦胧之中,她仿佛透过了迷茫的空间,看到了三年前自己那仍旧破烂的小酒馆……
(叁)
……
破败的酒馆内一片寂静,风沙不断地吹开那吊在门上残破的帘,沙沙响声扰的人烦闷不已。
桌上,摆着一坛子封存好了的碧血殇,与一柄绣着杏花样式的宝剑。
俏丽的美妇人低眉望着对面的男人,她俏脸犹豫了一下,将身子向前探去,轻轻的把手放在了那男人的额头上。
男人的额头异常寒冷,她又把住了男人的脉搏,仔细摸索下,才能察觉心脏微弱迟缓的跳动,这种跳动似乎时刻都要停止,但却依然坚持维系着。
男人大概察觉到不适,他淡淡的睁开了双眼。
美妇人的目光随他一触动,心中顿时一揪。
她想多言,却又克制住了,回身坐到了自己座位上。
傍晚的风吹的人不住的眠,树丛的蝉鸣也扰人清闲,一滴凌盈剔透的泪珠蠕动着滑落,啪的打在了布满灰尘的地板上。
这片荒漠上,就只有这一家破破烂烂的小酒馆,苍鹰在深夜都隐藏了自己的身形,而此时,正是大漠的苍狼露出獠牙的时候。
美妇人将酒馆桌前的烛火多点了一盏,随后便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她将双手摆弄在一起,轻声道:“你知道,我从当初就没死过心。”
男人道:“……我知道。”
美妇人眼睑一垂,叹道:“你也知道,这十多年我也从未变过心。”
“……我知道。”
“美妇人抬起了头,那一双眼睛已湛满了眼泪:”现在你来求我去帮你找一个公主?还是个不认识的公主?我呢?我为何不可?难道我们契丹族的公主在你眼里,就如同粪土吗?“
朦胧的蜡烛和四处飘散的烟尘渐渐混合,将两人环绕。
冷风不住的从帐外刮来,吹的人心里慌慌的,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滞了些许。
“我这辈子,玩的都是尔虞我诈,筹算心机的事情,作孽太多,凭我自己已经洗不干净了……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阴影处一声低语。
美妇人一抹眼泪,伸手抽出了腰间那淡紫色的帕子,缓缓地摊开,她仍带着啜泣的音腔叹道:“这是你送给我的手帕……我一直保存着……“
阴影处的男人仿若无闻。
“留着吧,还能擦擦桌子。“男人多说了一句。
美妇人无力的倚靠在凳子上,那张清秀倔强的脸庞一脸苍白,她微微眯着眼,第二趟眼泪又将要止不住的下。
“……这次……我的任务完成后,唐猊甲里面的图纸归你……契丹想要联合八族之力复兴,没了先祖的图纸就是空谈。“男人呐呐道。
“……你……你说……”美妇人尽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嗓音含糊道。
“……盗得唐猊甲后,我便派人送至在牛首镇处……此后我不再记得你,你也不要想着找我……咳咳……也找不到。”那人语速突然一顿,开始不住咳嗽起来。
桌上喷溅了几滴零星的红,也抹上了他的唇。
一抹诡异的绛红。
“……咳咳……天不亮,你便将白马一族的情报尽数交予蒙古前帐,明日卯时蒙古人便会发兵,谁也拦不住,你只需要按照我的指示做,契丹族其他七部便会相安无事。“他顿了顿,语气比之前缓和许多。
美妇人仿佛对这灭族的消息毫无反应,她只是静静的看着那阴影中的人。
阴影中的人渐渐显现出了自己的面庞,他是那么的普通,粗糙的面庞如同一个下地干活的中原农民。
美妇人无神的目光静静打量着那阴影中的模样,她抿着嘴犹犹豫豫的样子都被那男人看在眼里。
沉默,男人开口了。
“……杏林,你若寻回了唐猊甲,便去杏林……”
四周的风在轻声的呜咽,肆虐的划过那本就残破的小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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