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兽朱雀
读完葛亮的长篇小说《朱雀》，当合上最后一页，感觉意犹未尽。眼前仿佛出现烟雨金陵的画面，透着宁静。在古城的沧桑里，浮现一段段的人生。
作者葛亮，七零年代末出生，刚四十岁，还很年轻，但是他的想象力却已有了穿破时空的锐利。葛亮在南京出生，算是南京人，又是书香门第，直到上世纪末1999年，移居香港。在港大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并且留校任教。课余便在东西方文化交汇的小岛上，潜心写作至今。他家学渊源又科班正统，所以他的文字十分严谨、规矩。
一口气读了他的短篇小说《七声》、《谜鸦》、《浣熊》、《戏年》的部分，才明白，那些文学奖项实在是名至实归的，并且部分的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韩等国的文字。于是我转向了作家的一部长篇小说《朱雀》，获奖并无意外。
朱雀，一种小鸟，因其冠、腹处皆有红色的羽毛而得名。它不一般，是因为朱雀还是中国古代道教传说中的四大神兽之一，有镇宅风水的守护作用。朱雀，又是南京的地标，作为历代起始东吴、晋、南朝、南唐、明初及民国的都城，南京有其独特的皇城文化气息。与之相隔不远的上海却是海派自由与包容的精神，与南京截然不同。于我而言，南京就成了我去过数次，游历夫子庙、秦淮河、雨花台、中山陵，却依然不算熟悉，没有留下深刻印象的城市。
作者却不同，葛亮生于斯，长于斯，有些文化的烙记便是他血脉的一部分，所以写南京的城与人有天然的熟稔。他用极具象征意义的朱雀，这样一个小小的纪念品，串起三代人的跌宕沉浮，让他们的爱恨情仇，随着时代的变迁，成为沧桑的过往，难以缅怀和追忆了。
全书以现今时代的南京城拉开序幕，以许廷迈（外籍中国留学生）和程囡（主线人物第三代）在秦淮河畔小巷相遇，通过这只小小的镀金朱雀的流转，牵出了三代人的跌宕起伏的人生悲欢。
抗战前夕，南京最大的药材店“齐仁堂”的唯一大小姐叶毓芝爱上了受雇于父亲的日本人芥川，并以一种“以身祭献”的决绝，实现自己的成长与改变。可惜生不逢时的她惨遭日本兵的蹂躏，生下女儿后离开了这个没有弄明白的世界。
战乱中，她的女儿却命不该绝，美国牧师切尔将这个弃婴抱回了教堂，战时的避难所，恰逢头牌妓女程云和在这里生下她与国民党旅长的孩子，所以女婴的第一口奶是程云和喂的。
作为一个要脸的妓女，程云和有母亲的善良和忍辱，对幼小生命不愿放弃。她又是个极其坚韧的生活能人，即使在乱世，只要活着，她就能活得体面而尊严，而且绝不失周全，至少在旁人眼里看不到她的破绽。
于是她独自一人扶养两个孩子，绝不厚此薄彼，为了孩子程忆楚（第二代，叶毓芝的女儿）的前程，终止了她和大学同学陆一纬的爱情。又因文革时期的无奈让忆楚与没有什么文化的老魏结婚。
程云和在文革时期不堪再次受辱，选择自尽。直至文革结束，程忆楚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深感母亲的不容易，但对于自己的情感际遇却无法释怀。
丈夫老魏是文革时期的产物，原本和忆楚不能相配，却因为人性变异的特别年代，而成了她的丈夫。自己青春时代爱恋的一纬，也因为时代的变故，远走他乡接受革命改造，直至文革结束，一纬返城，却早就物是人非了。虽然他们最终以身体的结合填补了二十年前对彼此的亏欠，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老魏为了救并无血缘的“儿子”，在秦淮河里豁出了自己的命。忆楚那个并无任何血缘的哥哥——国忠（程云和与国民党旅长的儿子）一直以来无怨无悔地爱她、守护她、等候她。可是一纬的出现，却打破了事情原本的轨道，偿债式的身体纠缠，让忆楚怀上了孩子，但却被一纬告知，他已有了妻儿。于忆楚而言，那一刻，无异是整个人都掏空了。
没错，忆楚和一纬的孩子，便是程囡。她是旧城里的新时代成长起来的人，与祖、父辈不尽相同，大概是契合时代的自由不羁吧。大学因与美国的间谍恋爱（程囡并不知情）被学校开除，与异父异母的哥哥魏建设开仿制古董店，遇见许廷迈（华裔苏格兰人）。
许去加拿大吃姐姐的喜酒，而姐夫的爷爷竟是这只铜制朱雀的制作者，当年抗争时期他把它给了旅长，并应承照顾旅长的妻小。于是这朱雀流转到了程云和手中。程囡怀孕后，她电邮给许廷迈让他回南京。然而再次回到南京的许廷迈，归去未见朱雀航。
书中的程囡和作者葛亮是同龄人，又都出生于南方的古城南京。古城是庄严、规矩的，尽管经历朝代的变迁、战乱的涂炭，直到新世纪的太平盛世，依然呈现曾经都城的繁华和平和，人民世世代代在此生息，早已应和了它的节奏和脉气。然而平和的气相之下，永远都是有暗流涌动。
叶毓芝在抗战前，对一个日本人以身相许，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自己对压抑的环境的对抗，以及对这个世道的困惑，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坏人吗？程云和是作者着墨颇多的一个人物，非常饱满，很有张力。她极聪明又世故，事事妥帖周正，在花楼做头牌时，见过不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比如齐仁堂的老板（叶毓芝的父亲），赵海纳（叶毓芝的闺蜜）的父亲（富商）还有国民党旅长等。然而再怎么聪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要活下去，必历经屈辱和磨难。
程云和的伟大，在于她对生命的爱和敬畏，两个无辜的孩子，无论命运如何多舛，都应该活着。她的聪明在于瞥一眼切尔牧师送来的女婴襁褓里的绸缎料，就知道了她是名媛叶毓芝的女儿，乱世过去或许有别样的处境，她的聪明还在于解放后的二十年她跟上了时代的步伐，至少是体面安然的，她将一身的风尘气避藏得干干净净，以一个善解人意又任劳任怨的劳动者形象出现，任谁对她都是信任有加。（切尔的晚年回忆、海纳沉浮之后的愧疚。）云和一生没有亏欠任何人，而这个世界却亏欠了她。生活中她极致的妥帖在于她安排好全家的生活，儿子（国忠）的工作，女儿（忆楚）的读书，女儿与一纬的关系、女儿与老魏的婚事、为他们领养的孩子（魏建设），与海纳（解放后从政当了政府官员）的和谐关系等。
程云和又是非常善良和细腻的，世道多变她却始终待人如一，绝非见风使舵的小人。然非次次劫难她都能全身逃脱，文革时期人性泯灭陷入疯狂的揭发，程云和的身世便公诸于世了，为了维护最后的尊严，她服毒自尽。
相较于母亲，第二代的程忆楚在时代的动荡中，几乎失去了一切，原本是名媛之后，却被妓女收养。最美好的青春里却失去自己的爱情（一纬）、又失去学业（大学学习因文革中断了）、失去童贞（受老魏强暴）、失去财富（云和留下的金条被迫上交），真是应验了一句“治世留，安己；乱世弃，全身。”以为能续旧缘，却只留下孽种，她和她生母一样，只有一个私生女。于是不难理解忆楚的晚年一点都不快乐。
这是一部恢宏的小说，人物繁多，关系也有些错综，时间上从民国抗战前到九零年代，历时近一个世纪。而作者是那么年轻，书中所有的大事年纪他都没有经历（未出生）过，但妙就妙在他没有直接地将历史事件进行叙述，而是通过主要人物的描述，也不直接写人，而是详述她们的经历及对时代的反应，逼真地展现了当时的种种。发生在南京城、与城关联的人，这城与人爱恨纠缠、沉沉浮浮的时代变迁。仿佛作者也是经历过无数的长者，笔下的一切就是他眼中所有真实的再现。
那只贯穿三代时空的小铜兽朱雀从将军手中转到旅长手中、到云和、到一纬、到忆楚、到程囡、到廷迈，流转一圈，又让将军在遥远的加拿大见到，这不啻是作家丰富想象的极大呈现，大起大落又天衣无缝。
程囡（第三代）是新时代里打破古城旧秩序的人，她暗合了传统之下的强烈对抗，尤其是她的性观念，较她的祖辈（外婆）、父辈（生母）要开放得多，她和母亲一样，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生父。也许是因为没有得到正常的父爱，有些混乱，也许是古城新一代人替她们的长辈宣示女权的象征，但想来也是作者这代人的自由观念。程囡身上有祖辈轮回的影子，但她和泰勒、雅可、甚至她的日本舅舅（她外公芥川回日本后所生的儿子，但她并不知晓那段淹息的过往）以及许廷迈的交往，没有父辈的专一，却也有一丝决绝（她也要把私生女生下来自己抚养）。这是城与人相互依存，随着时代的沿革的必然结果。
作者并没有刻意要告诉我们，有关这座城和与之紧密关联的人的总结或某种意象，而是一种呈现，一种情绪的自然流露，是旁观者的观望，一望就望了近百年。读者便在这平静的呈现中，与书中的人物无声地交流着，也清晰地体会到时代的变迁当中，这城与人相互应和的暗流涌动。不变的是这城市的朝朝暮暮，四季更迭，叫人离开又回来，但回来之后又将如何？也许那只鸟状小兽——朱雀会告诉我们未来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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