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谷雨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的。
如此说,我好像对很多事物都有特殊的感情。但对谷雨的感情,肯定不一样。
谷雨是春天最后一个节气。再过半个月,就立夏了。空气中藏着一股潮湿的味道,从地表冒出来,扩散到每一颗微尘里,伏在人的皮肤上,有点黏糊糊的。
网络上,关于谷雨节气的习俗与风景特别多,每一篇打开,都有一种清朗的感觉。车骑在路上,那些树上张开的叶网,每一张叶子都很新鲜,像是喝饱了甘露似的,心满意足地生长着。鸟的叫声是每天如此的,轻快,动听,干净,纯洁。楼下,金钱草前几日被好友抓走了一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窟窿,今日一见,又长得密密麻麻,葱茏得很。
这一天,我把自己的情绪铺平,即便身上有人到中年的肥厚的赘肉,也能够从中捏出一把一把的可爱。女儿长大了,父母健在,兄姐生活忙碌且平静。
山河辽阔,川野丰满。老家田地里,父母应该还在播种一季又一季的希望吧。
四十年前的春天,父母带着年幼的姐姐离开家乡,前往江西。
家里留下不满十岁的哥哥和近五十岁的爷爷。
爸爸妈妈去的地方叫德兴梅溪。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呢?深山密林,竹草丰茂。相比于当时的温州来说,那里更像一个原始的山野。那座山野,有父亲赖以生存的“竹子”。我父亲是一个篾匠,他的手艺也不知从何学来。一根竹子,通过父亲的手,可以变成篾席,背肌,簸箕,竹篓,火笼……父亲做的篾席特别好,给削开的篾染上颜色,还能在席子上编织出各种各样的图案。
那年,同去江西德兴的还有两个伯父。他们都是篾匠,大伯父就在梅溪落地生根,娶了媳妇,入赘了。父母也在大伯父的房子旁租住了一间房子,那间房子的主人有个绰号,叫“烂黎婆”,说是每到春天,头上就会长出一个又一个脓包。
梅溪那个村子上有一条小溪,父母就在这样的小溪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十年前,没有公路,山上的竹子一根一根地砍下,一根一根地背回家里,在父亲的手中变成各种各样的农具,那些农具,流入当地的百姓家中,换来微薄的工资用以度日。
我一直非常好奇,那个山野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可让我的父母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去寻找生活的希望呢?
我很想去父母曾经生活过三年的地方看看。我常常听父母跟我讲那里的故事,那里的人。小学毕业的时候,我说,我初中毕业想去走走。等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说,等我领到工资了,我一定去看看。等我领到工资的时候,我父母渐渐老去,我远在江西的伯父也渐渐老去,我的生活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忙乱中,不温不火地过去,我对自己说,等我结婚的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看。
直到好多好多年以后,我远在江西的伯父回老家一年比一年少,每一年回来,他就矮一寸,脸上的皱纹不知不觉多了,脸色也渐渐黑了。
那年,大伯父的女儿对我们说,大伯父老年痴呆了,已经记不得家里人的样子。唯独还记得乡音,常常说起浙江,一说,浑浊的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下。
我知道,大伯父是想念家乡了。可是,大伯父永远回不来了。他老了,老得哪里都去不了了。
我终于去了一次江西德兴梅溪。
那年,女儿已经七岁,是当初我姐在江西生活的年岁。
从浙江出发,车子驶入江西境内,就显得特别空旷。高速相通,却俨然是两个世界。有时候,车子在高速上开了十余分钟,还未看见一辆车子。我的车子在那片土地上,孤独得就像天空飞过的孤雁。山野是绿的,偶见一两户农家在高速路旁不远不近的地方矗立着,寂寞而安静。
高速下来,还要走省道。省道如同一般的机耕路,路面坎坷,也不宽。没有车,一辆车可以放心大胆地开。如果有车从对面驶来,那就只能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让另一辆先过。
省道在山原里蜿蜒盘旋,我真的无法想象,没有导航的话我又如何能够在这样静静的山野里寻找我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省道旁的村庄就明显多起来了。但大多数房门紧闭,只剩下那房子的红砖,在翠绿的山原里显得特别耀眼。
不知道开了多久,大伯父的女儿到德兴市来接我们。从德兴到父母生活过的梅溪,还有四十余公里的小路。
那天下午,我们在那条小路上,一直往山的纵深处驶去。路很窄,只够一辆车通过。好在路上没有车,几十公里都是我们的。路边的田野里稀稀落落地长出一些稻草来,山的另一头,还是山。我几乎在路上没有看见一根竹子,难道那些竹子过了几十年,就销声匿迹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梅溪村了。我念了几十年,见到梅溪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竟然如此熟腻,就跟我的老家济下差不多。
村口,也有一棵很高大的树,树旁,就是一条溪流,那条溪流,也和老家济下的相当,水质清澈见底。
大伯父见到我们,并不认识,只是“呵呵呵”地笑。我鼻子一酸,不知说什么好。好像什么也不用说,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伯父在,江西就在;伯父走了,江西,还是那个我牵挂的江西吗?
那天,伯父的女儿,我大姐带我们在村子里走过。
村子里的人,认识我父母的,不认识我父母的,都睁大了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们。那些房子可真新啊,一幢幢,一排排。不多,却干净齐整得很。有些老去的房子,无人居住,门口长满了藤条,野草。大姐边走边说:
“你看,这里是你爸爸妈妈做篾席的地方。
“那边有一户人家,对你父母很好,很多年过去了,人也走了。
“你爸爸常常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砍竹子,竹子搬运回来也要很长时间,有时候一出门就要好几天。
“你姐那个时候还很小,就在村子里和那些小伙伴玩,当年的小伙伴都离开这里咯……”
大姐带我们去一条河边。那条河,不是在村口见到的河。河面很是宽阔,大概有五六十米。水不深,可以看到河底的沙石。女儿下水去,发出灿灿的笑声。大姐说,这真像当年的一红啊!(一红就是我姐姐)。
我坐在河边,百感交集。我父母喝过这条河的水,我心心念念了几十年的梅溪,原来是这样的溪。溪水流得那么缓慢,就像是总要停下来听一听乡村的故事似的。我捧起一把水,扑在脸上,清凉清凉的。我在寻找父母的足迹,我好像看见他们当年背着工具,跨山越水,在每一个细数的日子里寻找生活,播种希望……
大姐带我们走每一户人家,然后对他们说:
“这就是当年的绍叔的女儿……”
走了几家,这句话就说了几次。
我来到我父母租住的那户人家。“烂黎婆”还健在,那间房子很干净,但是显得有点潮湿阴暗。走了一进又一进,终于见到“烂黎婆”。她对我说:“你都这么大了!”她带我去看我父母居住的房子。说是房子,实际上只剩下了一个没有门的类似厅堂的地方。那里摆满了各种农具,那些农具好像在地里生了根,一动不动的样子大概已经好些年了。我在那些蛛网和灰尘里,寻找父亲坐在那里埋头苦干的痕迹。我能看到的,我想,我真的能。
在村子里并没有停留多久。在伯父家吃过饭,就回到了德兴。第二天,又从德兴回到了浙江。
那念了三十余年的相遇,就这样轻轻地又分别了。
车子驶出村子的时候,我奋力向那些山原望去。车子与地面摩擦的粉尘,扬起一人多高的屏障,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
好吧,谈重点:
我就是1981年3月16日,谷雨天,在江西德兴梅溪村的“烂黎婆”家出生的。
据说,那天,生下我的时候,父母一看,又是女儿(虽已有一个哥哥,但父母心里还是想再要个儿子),有点失落,但旋即把我包起来,抱在怀里。那天,据说是“烂黎婆”接生的。
三岁时,我回到了济下,与梅溪一别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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