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晓梦的诡异表现,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阴暗的疙瘩,我必须找机会把它解开,要不然,回去之后它一定会越来越大。
午后,太阳柔柔软软,晒在身上很舒服。
我们绕过了那片坟地,来到河边,顺河岸走了很长一段,又来到吊桥前。
姜晓梦还是不敢过桥,和来时一样,我和赵刚把她拽过去。
晚饭很丰盛,奶奶说自己不饿,没和我们一起吃,她坐在一旁。
夕阳从院墙上洒下来,照在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几分沧桑。
“奶奶,你家孩子呢?都出去打工了吗?” 赵刚问
“我没有孩子!早先,有个女儿,死了,死23年了。”
“怎么死的?”
奶奶似乎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停了一会儿才说:“跳河。”
赵刚指了指院门外,问:“……就是那条河?”
“嗯!”
“她为什么死?”
“她找了一个男朋友,是个走街串户的卖货郎,我不同意,她就跳河了!”
我、赵刚还有王伊都停止了咀嚼。
我忽然问:“她是不是埋在河对面那个山坡上?”
“是!”
“是不是没有墓碑的那个?”
“嗯!”
“为什么不立个碑?”
奶奶叹口气,说:“我女儿走后不久,她那个男朋友也自杀了,自杀前还留下一封信,希望死后能和我女儿埋在一起。他们不是夫妻,埋在一起算什么?为了不让他家人找到我女儿的坟,就没立碑。”
这时我注意到姜晓梦,她一直低着头吃鸡。她手里的鸡脖子似乎没有煮烂,还有一丝丝的血。那吃相看上去有几分凶残。
她啃完了那截鸡脖子,用纸巾擦了擦手,说:“我吃完了,先进屋了。”说完,她就起身走了。
王伊看着姜晓梦的背影,自言自语:“我感觉她……鬼里鬼气的。”
“别胡说啊。”说着,赵刚瞪了王伊一眼,那语气就像是她的男人一样,可见今天他俩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
我想了想,小声说:“来之前,我们网上聊天,姜晓梦好像说过,明年是她本命年,今年刚好23岁。”
“23?”赵刚和王伊同时瞪大眼睛看向我。
“昨天,她一走进这个院子,就变得不对头。而且,她那么害怕那条河……”我说。
“你的意思是……”赵刚看上去有些恐惧。
王伊拉了赵刚一下,说:“她对那片坟地太熟悉了,那些死尸好像都是她的邻居……”
我打了个冷战。
王伊又说:“你们想想,我们是怎么来这个村子的?是被她一步步牵来的!”
天色不可逆转地暗下来。
“今晚上,我不敢跟她睡一起了……”王伊说。
赵刚趁机说:“那你跟我睡。心远,你跟姜晓梦睡。”
“滚。”王伊说,但是她并没恼怒。
我说:“这都是我们的猜疑,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姜晓梦也许只是有第六感而已。”
我没有对他们说出那泥鞋印的事。现在,我怀疑那脚印就是姜晓梦的,而她,根本不是梦游,而是半夜回到了那座空坟里……
我站起身,走进了屋子。
屋里暗暗的,姜晓梦却在对着镜子梳头。
那是一面老式的镜子,长方形,挂在墙上,上面有双喜字,红红的。镜子里的她模模糊糊地看着我。
“怎么不开灯?”我问。
“有飞虫。”她淡淡地说。
“你好像很不开心。”我说。
“没有。”
“出来玩,大家都应该高高兴兴的……”
“你们开心就行了。我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个样子。”
我和她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着,天渐渐黑透了。她一直在慢慢地梳头,那动作令人发冷。
终于,赵刚和王伊回来了。
我说:“睡吧,明天咱们到河边钓鱼。”
王伊坐在了炕沿上,没有说话。显然,她和姜晓梦睡在一起有些顾虑。
赵刚说:“我先躺下了。”
他的口气竟然有些兴奋,王伊越害怕就会离他越近。他三下两下就脱了衣服,躺下了。他依然躺在原来的位置上。
我也躺下了。我推了推人高马大的赵刚,说:“你往那边点。”
他很乐意地挪了挪,给我留下了很大的空间。
姜晓梦放下梳子,也爬上炕,靠着墙轻轻脱了衣服,躺下来。她低低地说:“来,王伊,你也躺下吧。”
王伊依然坐着,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王伊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在这儿呆下去啦!”
赵刚说:“咱们来的那天,你不是说想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吗?”
“明天我就回家!”王伊忿忿地说,不知道她是在对谁发狠。
赵刚说:“现在,我倒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了,再也不想走喽!”
不知为什么,听了他这句话,我的身上冷了一下。
王伊摸黑脱了衣服,上炕躺下来。我伸头看了看,她躺的位置离赵刚近了许多。
那条大黑狗在院子里低低地呜咿了几声,似乎在告诉主人它回来了。
山村没什么娱乐,睡得早,很快就安静下来。
赵刚说:“咱们还讲故事吧。”
王伊厉声说:“住口!”
赵刚住口了,静默中有些尴尬。
这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我们四个人来到这个地方,是一种命中注定的事。这个村子似乎跟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我暗暗下了决心,今夜绝不睡觉。
我一定要看看,半夜的时候到底是谁悄悄地溜了出去!如果没有人出去,那么昨夜那个人就是我,我梦游。我离开这个屋子,不知道到哪里转了一大圈又回来,在黑暗中把鞋子擦得一干二净……
我越想越害怕。
这一夜,又是赵刚先睡着的。他的鼾声就像具有魔力的催眠曲,终于,又有两个香甜的鼻息声响起来。
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认真分辨哪一个人发出的声音是伪装的。
似乎都是真的。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粘在了一起……
突然,有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口,是那个老奶奶!她直挺挺地走到炕前,停在了姜晓梦前面,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喃喃地说话了:“我的宝贝女儿啊,跟我到东屋去,好不好?”
姜晓梦就像木偶一样,直直地坐起来,下了地,无声地跟她走了……
我猛地醒过来。
似乎是个梦,又不像个梦。
我的眼睛刚刚睁开就直了,姜晓梦真的像木偶一样下了地,正木木地朝外走。
是她梦游!
我用力推了推赵刚,赵刚翻了个身,长长的胳膊砸下去,差点砸在王伊的脸上。
我怕姜晓梦没了踪影,急忙披衣下了地,跟了出去。
她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闩,出去,又轻轻把门关上。
我追到门前,透过门上的蛋圆形玻璃望出去,只见她轻飘飘地走向了院门。奇怪的是,那条凶悍的大黑狗见了她竟然一声都不叫,只是跑上去围着她转了转,嗅了嗅,又回到狗窝了,好像她只是一抹影子。
终于,她轻轻打开院门,朝外面走去。
我无声地打开房门,刚要迈脚,那条大黑狗就大叫一声,猛扑过来。我吓得一缩身,把房门关上了。
狗扑到房门上,一边叫一边用爪子挠门板。
我透过玻璃紧紧盯着姜晓梦的背影。
她听见了狗叫,一下停在院门外,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转过身来,目光蓦地朝我这里射过来。在黑暗中,她的眼睛里幽幽地闪着绿光。
我立即蹲下身,从门板的裂缝监视她。
她一步步走回来。
那条黑狗抓挠了一阵门板,最后回了它的窝。它从姜晓梦的身边走过,似乎视而不见。
我不敢在躲在门后了,急忙回到西屋,爬上炕,装睡。
过了一会儿,姜晓梦进来了。她站在地上,静静地望着炕上几个人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她静静地爬上炕,躺在了原来的位置上,再无声息了。
赵刚的鼾声依然那么响。
我一直在捕捉着姜晓梦的鼻息,心一直在“怦怦怦”地狂跳,直到窗外现出一丝曙光,才“忽悠”一下栽进梦乡。
我醒来的时候,其他三个人都起来了,他们在吃饭。
早饭是荷包蛋,疙瘩汤。赵刚“唏溜唏溜”吃得满头大汗。王伊坐在他身旁,姜晓梦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你起这么晚?昨夜你肯定没睡觉。”赵刚对我说。
姜晓梦撩开前额的刘海,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瞎说,我不睡觉干什么?”我倒了水,准备到院子里刷牙洗脸。我问赵刚:“那条大黑狗在不在院子里?”
“早晨我出去撞见了它,差点把我吃了。我让奶奶把它寄存到邻居家去了,等我们走的时候再牵回来。”
我洗漱完毕,回到屋里时,姜晓梦已经吃完,她站起身,说:“今天你们钓鱼,我在村子里转一转,看看能不能买点山货带回去。”
不知为什么,赵刚看了看我。
我说:“一起钓吧?”
她笑了笑,说:“我说过,我怕水。”
她走出去之后,王伊说:“你俩爱干吗干吗,我今天一定要回家!”接着,她恶狠狠地对赵刚说:“你小心她把你钓进水里去!”
我低声说:“王伊,你别走。”
王伊不解地看了看我。
我就把第一天的泥鞋印和昨夜目击的情景都对他们说了。最后我说:“我们再留一晚,夜里都别睡,监视她,看看她到底去哪里。”
王伊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钓鱼的时候,赵刚当然和王伊坐在一起,我离他们有两三米远。
赵刚问我:“你昨夜看到她出去,是不是做梦呢?”
我甚至都懒得回答他。
我一直在思索这个山村跟我们每个人的那种神秘联系,最主要的是,这地方跟我有什么干系?
找不到答案。
河水静静地流淌,偶尔有一只水鸟从天上飞过。我盯着河水发呆。
河水很深。我想像着一个苍白的人躺在河底,模模糊糊地凝望着我,她的鼻孔和嘴角,挂着几滴黑糊糊的血……
这一天我们大大小小钓了十几条鱼。
晚上,奶奶给我们用大铁锅炖了,还放了豆腐、粉条……很好吃。
姜晓梦回来时,手里捧着一束金黄色的太阳花。
“你没去买山货?”我问。
“家家都有狗,见了我就扑上来咬,我干脆去采花了。”
我觉得这句话有些可疑,她好像在故意做着什么。
吃完晚饭,赵刚和王伊一起到河边去散步了,看来他俩确实好上了。
天暗下来,奶奶早早睡了。
西屋就剩下了我和姜晓梦。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姜晓梦打了个哈欠,好像困倦了。
这时,门“啪”地被撞开,王伊回来了。我看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刚刚哭过,眼睛还红着。
“你怎么了?赵刚呢?”我问。这时我发现她的头发很乱,两个扣子也掉了,领口敞着,露出白花花的肉。
她没有回答,爬到炕上,把被子扯过来,蒙住脑袋,传出闷闷的哭声。
赵刚随后追进来,他见王伊躺进了被窝,不自然地朝着我和姜晓梦笑了笑,神情十分狼狈。
我一下就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看来,王伊并不那么“开放”,赵刚一定是心急想吃热豆腐,结果王伊翻了脸。
赵刚心神不定地坐在炕上,推了推王伊,轻声说:“别生气了……”
王伊使劲一扭身子,在被窝里骂道:“滚!”
姜晓梦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对赵刚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先出去,她好像要劝劝她。
我拉着赵刚出了屋。
走在漆黑的村道上,赵刚骂起来:“骚货!”然后他做贼心虚地问我:“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说:“当然知道。这个骚货想非礼你,遭到你激烈地反抗,于是气成了这个样子。”
赵刚打了我一拳,说:“你真是料事如神!”接着,他又骂起来:“她还以为她是玉女呢,现在她叉开双腿我都不上!”
我说:“别再吃不着葡萄说酸了。今晚,你可千万不要睡,咱们还有大事呢。”
“我不会睡的。”
“得了,你每天都第一个睡着,睡着之后推都推不醒。”
“老实讲,现在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梦不梦游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关系。”
“为什么?”
“因为我爱她。”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赵刚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说:“这个女孩怪兮兮的,你爱她?”
“就像你爱王伊一样。”
他吐了一口吐沫,鄙夷地说:“我爱王伊?我不过是拿她解闷罢了。”
“反正你今晚必须跟我一起跟踪姜晓梦。”
“那好吧。”
我们回来后,屋子里黑着,姜晓梦已经在王伊身边躺下来。
我和赵刚摸黑躺下来,都没有再说话。
院子里没有了狗叫,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的河在幽幽地响。那是一个周而复始永不停歇的声音,单调而稠粘,带着浓浓的睡意。
青蛙在寂寥地叫:“呱……呱……呱……”
赵刚这家伙答应得好好的,可他还是第一个睡着的。他的鼾声打响之后,我一下就感到了孤独。
我使劲瞪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
我忽然想到,赵刚必须得睡着,不然,没有了他那惊天动地的鼾声,姜晓梦就不会去梦游。她即使睡着了,仍然有一双诡秘的眼睛在她的身体深处眨动着。
昨夜,姜晓梦听到狗咬就返身回了屋,就是因为那双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黑影缓缓地坐了起来。
屋里黑咕隆咚,我判断不出这个黑影是姜晓梦还是王伊。我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她无声地穿上衣服,转过身子,盯住我,盯了好半天,终于下了地,轻轻走出去。
我用力推了推赵刚,低声说:“嗨!”
他不醒。
我着急了,用手紧紧堵住他的鼻子和嘴。他的呼噜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他憋得受不了了,猛地一扬手,打在我的脑袋上。那条粗壮的胳膊像木棒一样结实,把我砸得眼前金星四射。
我迅速穿上衣服,跳下地,一个人跑了出去。
是姜晓梦!她走出了院门。
我快步追出去,看见这个黑影轻飘飘地从韭菜地旁边走过,一直走向了河边!
我蹑手蹑脚地尾随她,保持二十几米的距离,心里紧张到了极点。
她走上了吊桥!
白天,两个男人拉着她的手过吊桥,她都吓得迈不开步,此时,她的动作却极其敏捷,利落。更奇怪的是,那吊桥竟然不摇不晃,也没有一点声响!
我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了。
她走过吊桥,爬上了河对岸的小山。她要去小山那边的乱坟地!
我不敢走上吊桥。我知道,只要我一踩上去,它就会响起来,那样一准惊动她。我一直看着前面那鬼魅的影子登上了小山顶,又走下去,才轻轻走上吊桥。吊桥晃荡起来,“吱吱呀呀”响。我尽可能地让脚步轻些,更轻些……
我必须朝前追。至于为什么这样做,我也说不清,似乎是为了完成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渴望,这个渴望带着前生来世的意味。
好不容易过了吊桥,我也爬上了那座小山,猫着腰,朝那片坟地摸去。
细细的月亮挂在西南的天上,光线昏暗。密密麻麻的坟墓,此刻看上去好像山坡上长出的古怪肿瘤,风吹过来,荒草“簌簌”地响。我的脚下坑坑洼洼,几次差点被节骨草绊倒。
我眯着眼观察,竟然不见了她的身影!
我呆住了。
难道她躲在了哪座墓碑的后面?
现在我暴露在明处,她不知在什么地方正朝我微微地笑着。
我索性直起腰来,搜寻每一块墓碑背后,竟然没看到她的踪影!
我彻底傻了。
一座座青白的墓碑好像没有五官的脸,在我的四面八方静静站立,都呆呆地望着正前方。
我猛地把目光射向了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头皮一炸!
那座坟很高大,看得出来,奶奶年年都给它添土,它的上面没有漏洞啊!
荒草丛中,突然飞起几只毛烘烘的活物,它们低低地从我眼前飞过,落进了另一片荒草丛中。那或许是几只会飞的老鼠……
我想喊一声姜晓梦的名字。
我依然相信,她是一个梦游症患者,听到我的呼喊,她也许就会挣脱那种支配她的神秘力量,从噩梦中惊醒,从哪片草丛中冒出来,惊惶地投进我的怀抱……
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在乱坟岗里喊了起来。我的声音哑哑的,听起来很陌生,很阴森,就像在叫魂儿:“心…远…”
刚叫出口,我就像遭了电击一样,差点崩溃,我叫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我撒腿就跑!
我像兔子一样窜上小山顶,然后朝下冲去,一直冲上吊桥!吊桥大幅度地摇晃着,“嘎吱嘎吱”狂响,好像每一个环节都要迸裂,惊得村里男女老少的狗都狂吠起来。
整个世界都乱了套!
我像醉鬼一样在吊桥上忽左忽右地奔跑,脚步一点点慢下来,终于停下,回过身,靠在铁链上,面朝小山方向,大口喘气。
从逃离坟地,一直到我停下来,这中间我的大脑始终是空白。
我一点点恢复了思维,回想刚才的情景,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我为什么会喊出我自己的名字?
有时候,一个人可能把甲喊成乙,把乙喊成丁,但是一般不会喊出自己的名字。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奶奶家,准备把赵刚和王伊叫起来,打开电灯,一起等姜晓梦回来。
我要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仔细看看她的眼睛。
我要听听她怎么说。
我要让黑暗、诡秘、离奇的梦游症暴露在光明中,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下。我要看看它的实质。
走进屋子,我朝炕上看了看,愣住了,炕上躺着三个人!
我慢慢把头凑近炕头,凑近姜晓梦的脸。她静静地睡着,眉眼安详,鼻息香甜,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不知不觉……
我呆了。
我不相信!
我死死地盯住她的脸。
过了好长时间,没有任何破绽。
我的腿又酸又痛,终于直起腰,蹑手蹑脚地朝炕梢走去。
走着走着,我陡然停下了。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我一直没听到赵刚那粗重的鼾声,屋里一片死寂。
我俯下身,盯住他的脸。月光在炕头,他的脸在暗处,黑糊糊的,看不清五官。我又凑近了些,仔细端详,渐渐看清了,他瞪着双眼,正死死地盯着我!
突然,他“呼”地坐起来,大喊一声:“心远!”
我吓得后退了一步。
姜晓梦被惊醒了,她伸手打开了灯。
赵刚直直地盯着我,低低地说:“心远,你梦游!”
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我也没有解释清这件事。
赵刚就是不信:“你一进屋我就醒了,看见你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先趴在姜晓梦的脑袋上端详,过了好长时间,又走到我头上,把脸贴在我的脸上看。”
我说:“胡说,我一直醒着。我看见姜晓梦好像出去了,就追了出去,结果我跟着她一直跑进那片坟地,她却不见了,就一个人跑了回来……”
姜晓梦的眼神似乎很迷惑。
“这几天到底怎么了?怪事儿接连不断!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吧……”赵刚说。
“我早就说回去!”王伊气呼呼地打断了他。看来,她对赵刚的怒气还没有消。
赵刚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我的大脑里梳理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幕幕,同样越想越不对头。
突然,姜晓梦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走之前,我想到那片坟地去一趟。”
“为什么?”我警觉地问。
“看看那座没有墓碑的坟。我觉得那个女孩挺可怜的,我采的这些太阳花就是要送给她的。”
我想了想说:“我们陪你一起去。”
这顿早餐是最后一顿。奶奶为我们做的清水手擀面,鸡蛋卤。
离开奶奶家,我们四个人一起走向了那片山坡上的坟地。
过吊桥时,姜晓梦的胆子比前两次稍微大了一点点,不过还是有点战战兢兢。这次是王伊拉着她。
一路上,王伊一直不理赵刚,她和姜晓梦走在一起。我和赵刚走在后面。
爬上了小山之后,姜晓梦一个人走下去,她穿过大大小小的坟茔,走到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前,把那束太阳花一支支插在了上面。
我也走了下去。
我来到她身旁,从她手里接过一些花,跟她一起插。
她安安静静地说:“也许,我真的梦游。”
我侧着脸看她。
她没有转过脸,继续说:“这几天,我总是做一些古怪的梦。第一天夜里,我梦见我一个人走进了这片坟地,借着月光,一个接一个看墓碑上的字,觉得很好玩。偶尔低下头,我竟然影影绰绰看到了地下埋的死人……第二天,我跟你们一起来到这里,陡然就想起了这个梦,而且我竟牢牢地记着每一块墓碑上的名字。”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我:“第二天和第三天,我接连做那个怪梦,梦见我走出了屋子,想来这片坟地,不知为什么,在梦中,我的心魂儿总是系着这个没有墓碑的坟,血肉相连,无法割舍,似乎这座坟是我的家……”
我突然问:“你为什么把鞋擦得那么干净?”
她愣了愣,说:“擦什么鞋子?”
我说:“第一天夜里下雨了,你肯定带回了泥巴,可是你的鞋子却干干净净。”
她皱着眉想了想,说:“我只是隐约记得梦里的大概情节,具体细节记不清。”
我盯着她的眼睛,又问:“第二天,你刚刚走出院子,为什么又突然返了回来?”
她努力想了想,说:“对了,我好像梦见院子里有一个穿黑大衣的男人,他笑嘻嘻地围着我转,我觉得他不怀好意,就没有理他,径直走了出去。我刚走出大门,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突然在后面大叫我的名字,说屋里有一个人在找我,我就赶紧回来了。”
那是一条不懂人语的黑狗。
梦游者看到的情形和我们看到的情形,到底哪个更真实?
我接着问:“第三天夜里你梦见自己干了什么?”
她插完最后一支花,拍打拍打手,说:“昨天,我梦见我回家了,在梦中,好像我就是奶奶的女儿。可是,走到吊桥上,我猛然发现有人在背后跟踪我,我以为是我母亲,回头一看,吓得魂儿都出窍了……”
我一惊:“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一具骷髅在尾随我!”
我又一惊。
她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冷不丁问:“你猜是谁的骷髅?”
“……不知道。”
“他是那个走街串户的卖货郎。他追赶我,要和我并骨。我赶紧钻进草丛躲起来,看着他追过去,奔向了那片坟地,才起身跑回来……”
王伊在小山顶喊道:“你们完了吧!”
我抬起头说:“完了!”
姜晓梦站起身,说:“所以,昨夜你说你看见我跑了出去,我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有梦游症了。”
这时候,她的眼神变得极其软弱,闪烁着恐惧的光,单薄的身子在微微抖动,像秋天里的一片枯叶:“心远,我害怕……”
我轻轻搂住她,说:“你就当那是噩梦吧。这种梦游者并不罕见,从来都没什么危险。”
“可是,我怀疑这种病其实是一个精神通道,通向另一个世界……”
“别胡乱想了,听人说过,好像是大脑皮层技能障碍之类造成的。”
王伊和赵刚真的是闹崩了,他们站在小山顶上两个地方,互相不说一句话。
我和姜晓梦爬上来之后,王伊转身就朝前走了。我们三个人就跟在了她的后面。赵刚朝着她的背影骂了一句:“妈的,假正经!”
坐落在河对岸的山村一片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河水缓缓流向远方。太阳高高地挂着,天蓝如洗。
王伊跨上了吊桥,大步朝前走。吊桥奇声怪调地叫起来。
姜晓梦好像在那一瞬间预感到了什么,突然转头对赵刚说:“过桥时你要小心点。”
赵刚说:“为什么?”
“桥太老了,你又这么重……”
突然,“扑通”一声巨响,我猛抬头看去,吊桥上的一块木板断了,王伊一头就栽了下去!
这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河边。我不会游泳,姜晓梦也不会,我不知道赵刚会不会,就愣愣地看他。
他也愣愣地看了看我,接着猛地甩掉外衣,一头扎进河里,奋力朝王伊游去。
姜晓梦回过神,大声呼喊起来:“救人哪!……救人哪!……”
似乎没有人听见,不见村里有一个人跑出来。
王伊在河水中一下下往上窜,最后终于沉了下去,她乌黑的头发像水中的一团浓墨,一串串气泡冒出来。
赵刚终于游到了她跟前,抓住她,朝我们这边游过来……
王伊一直在拼命抓挠,几次将赵刚拖下水。赵刚游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艰难。
我和姜晓梦一起喊人,姜晓梦的嗓子已经哑了。
村里终于有人听见了,很快就有一些人冲过来。有几个水性好的村民跳进河里,游向王伊和赵刚……
他们被救上来之后,都不醒人事了。王伊的肚子鼓鼓的,面部铁青。赵刚的脸好看些,只是他的鼻孔渗出了几滴血。
最后,王伊被救活了。
赵刚死了。
大家忙忙乱乱抢救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姜晓梦一直坐在河边发呆。
我忽然想起,第一天来到这里,刚刚走进院子,王伊就叫嚷着说,她要在这里留下来,再也不走啦。听了这话,姜晓梦的神情显得有些异常。后来,王伊又闹着要回市里,赵刚却说:“现在,我倒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再也不走喽!”
冥冥之中,上天好像早就预示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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