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在网上码字,一来二去有了一些粉丝。
粉丝们从我的文章里得知我有过野外工作经验,于是总缠着我说要一起出去野游。
转眼就到“十一”长假了,野游这件事再次成为焦点。
经过反复沟通,最后确定了四个人,姜晓梦,王伊,赵刚,我。两男两女。
汽车好像厌恶城市已久,四个车轮转得飞快,我们的城市越来越远,车子向西部的太行深山驶去。
之前我们有过约定,既然是野游,就不制定详细的攻略和路线,逃离城市的喧嚣,不去景点凑热闹,随越而安,心喜做归处。
陌生的地点,陌生的人,一切充满着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正是野游的魅力所在。
姜晓梦看着窗外,惊奇地说道:“这个地方我从没来过,可是说不清为什么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我说:“既然这样,那你指路好了,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那我们就找户农民家住下来,过几天农家日子。”
这个建议大家一致赞同。
乡间山路坑坑洼洼,在姜晓梦的指挥下,车子左拐右绕,最后停在了一户农家大门前。
院子里有位干瘦的的老奶奶,正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太阳。
我们过去说要在她这里借住几天,希望能帮我们提供些食宿。老奶奶家就她一个人,平时没什么事情,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这是一幢农村常见的砖面土坯房,共三间,中间做饭、会客,两边住人。墙上挂着金黄的玉米和火红的辣椒。院子里有个高大的狗窝,不过没看见狗的影子。
大门外是一条小河,哗啦啦地流着水,很清澈。河上有一个吊桥,很老旧了,铁链粗壮,锈迹斑斑,铺着长短不齐的木板,看颜色已经朽了。
河这边的岸上是菜地,种着韭菜之类,绿油油的。河那边的岸上,是一座小土山,山坡上长满了青草和低矮的灌木,一条蜿蜒的小路爬上山顶。
进了院子之后,我和赵刚、王伊都很兴奋,王伊东瞧瞧西看看,叫嚷着:“我要在这里留下来,再也不走啦!”
听了这话,姜晓梦的神情有点异样。我还注意到,她自从走进这个院子,脸色好像就变得十分阴郁。
“姜晓梦,你怎么了?”我问她。
“没怎么呀。”她说。
“你好像有心事?”
“没什么……”她望着大门外河对岸的那座小山,心不在焉地说。
老奶奶住东屋,我们住在西屋。西屋有一铺大炕,我们四个只能睡在一起。两个女孩睡炕头,我和赵刚睡炕梢。
赵刚拎了拎被子,很干净,也很单薄。
“要是半夜冷了怎么办?”他问道。
我坏坏一笑说:“那我们就睡一起呗!”
王伊甩给我一个白眼,说:“流氓!”
姜晓梦看上去是个腼腆的女孩,我以为她会不好意思,可是转头看了看,她好像没听见一样,望着窗外发愣。
收拾完房子,已经是黄昏。
奶奶把饭菜做好,端了上来。鸡蛋炒韭菜。鸡蛋是家里柴鸡下的,韭菜是家里菜地种的,别提多新鲜了。还有一条草根鱼,也是刚刚从河里捞出来的。
我们几个吃得很香,姜晓梦却无精打采,只吃了几口就独自走出了屋。
我们三个吃完,也来到院子里。
姜晓梦坐在竹椅上,正在望着河对岸那座小山发呆。
那座小山呈现出暗淡的苍青色。
“你在看什么?”王伊问。
姜晓梦说:“没看什么。”
王伊转身对我说:“心远,咱们到对岸转转吧?”
我说:“天黑了,这里可能有狼。”
王伊指了指赵刚说:“怕什么,有他啊!”
我点点头,说:“狼的饭量撑死也就是180斤。”
赵刚身体魁梧,体重应该有180斤。
赵刚对我挥了挥拳头,说:“你再咒我,我把你扔到河里去!”
姜晓梦突然转过头来,对王伊说:“你刚才说什么?”
王伊看了看她说:“我说到对岸转转啊。”
姜晓梦说:“不,我是问你,我们刚进这个院子时你说了什么?”
王伊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怎么了?”
“哦,我随便问问。”
“你好像中邪了!”
姜晓梦古怪地笑了笑,说:“是吗?”
赵刚说:“咱们回屋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再过河去玩。”
四个人回了屋,天色已经黑下来。赵刚四处摸灯绳。
我突然转头对姜晓梦说:“我想起王伊刚进院时说的话了,她说,我要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
姜晓梦好像抖了一下。
赵刚终于打开了灯,灯泡很小,它高高地挂在光秃秃的顶棚上,光线昏暗。
顶棚和墙上都糊着旧报纸。墙角的木桌上,放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我伸手想打开它,姜晓梦却碰了碰我,说:“别看了。”
我把手缩了回来。
姜晓梦轻轻笑了笑,说:“你看,这里的夜晚多宁静啊。”
四个人上了炕,姜晓梦关了灯,大家摸黑脱衣服。山里果然静极了,河边的青蛙叫得很响:“呱!……呱!……呱!……”
我靠墙,又高又大的赵刚躺在我旁边。中间的炕空着,我不知道那两个女孩谁靠墙。
赵刚有点兴奋,他在黑暗中说:“咱们讲恐怖故事吧?”
王伊说:“我不怕。”
我感觉到她的声音很近,靠墙的应该是姜晓梦。
姜晓梦没有表态。
我说:“我先讲。”
外面没有月亮,屋子里特别黑。没有人再说话了。
我开始讲。
有四个人,在山里一户农家借宿,这户农家的主人是个老奶奶。她住在东屋,那四个人住在西屋。
这天半夜,四个人中的三个人都在睡梦中,一个人醒了,他爬起来出去撒尿。
回来时,他刚要摸黑上炕,忽然感觉不对头,借着月光仔细一看,那三个同伴不见了。
那个老奶奶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正在对他笑。
他傻了,颤巍巍地问奶奶,那三个人去哪儿了?
奶奶说,他们和我换房间了,在东屋。这个人急忙跑到东屋,看到那个奶奶端端正正地坐在东屋的炕上朝他笑……
王伊打断了我:“心远,你再讲,我半夜都不敢出去解手了!”
我说:“没事,我陪你。”
王伊扔过一个枕头来,说:“你去陪那个奶奶吧!”
赵刚严肃地说:“万一让人家听见多不好!”
我说:“她老了,耳背!”
赵刚说:“你们最怕什么?”
我说:“坟地。”
王伊说:“我也是。”
赵刚说:“坟地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埋着一堆骨头吗?”
“你不要打肿脸充胖子。”我坐起来说:“咱们打个赌,现在你一个人到坟地里走一趟,你敢吗?”
“我没事到坟地里走什么!”赵刚见我来真格的,立即怂了。他又问姜晓梦:“小姜,你最怕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姜晓梦在最远的炕头低低地说:“我?怕梦游。”
梦游两个字好像在这个黑夜里刺中了大家最脆弱的神经,谁都没有接茬。
梦游的人,去的地方往往是他平时最害怕的地方。我想,假如我梦游,一定会去坟地。深更半夜,一个人轻飘飘地走出门,踽踽独行,一直来到荒郊野外,走劲杂草齐腰的乱坟岗,在每个墓碑上摸一摸……
这时候,大院里突然传来了狗叫,声音很粗,一听就是一条高大的狗。它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叫得很凶。
我说:“这家的狗回来了。”
王伊说:“半夜出去解手怎么办呀?”
赵刚说:“有它守在院子里更好,万一咱们谁梦游,肯定走不出这个大院,就被它咬回来。”
“你别总提梦游好不好?” 王伊好像很恐惧梦游这件事。
“不说了不说了。”
素不相识的男女,同住一铺炕上,都很兴奋,大家说话一直到深夜。
我的注意力都在姜晓梦身上,她始终很少说话,不过,我相信她没有睡。
我见姜晓梦第一面,灵魂就被她眼睛里那种与生俱来的忧伤打动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有这样特殊的感觉,最后,我认为尽管我平时笑哈哈的,总爱开玩笑,实际上我本质上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赵刚好像是第一个睡着的,他发出很重的鼾声之后,我和王伊也都不说话了。
月亮爬上窗子,屋子里亮堂起来。
过了很长时间,两个女孩似乎都睡着了,我也迷糊了。不过,我身体里有一根神经始终紧绷着,我猜想赵刚趁大家睡着之后,说不定会偷偷摸摸钻进王伊的被窝。
赵刚的鼾声一直打得很响,不像是伪装。
那两个女孩的鼻息此起彼伏,其中一个重些一个轻些,重的一定是王伊。
我一动不动地聆听。
后来,天好像悄悄阴了,连微弱的星光也没有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是个很好的晴天,太阳红红的,刚刚露头。
其他人还睡着,我爬起来,悄悄穿好衣服,走出屋。
夜里下雨了,院子里的地面湿漉漉的,中间的石板甬道被雨水冲洗得很干净,从大门望出去,草丛鲜绿,河水似乎丰满了许多,流得更欢了。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刚才我在屋里好像看到了一行泥脚印!
我转身进屋,果然找到了那行泥脚印,它从走廊一直伸进西屋,最后停在了炕下,位置正在四个人正中间的空挡。
有个人夜里出了门?这让我无比惊异。
这个人的鞋子上沾回了那么多的泥,说明他一定走了很远的路。他在炕的正中间爬上来,让我无法知道到底是谁。
这泥印很模糊,无法看清鞋底的花纹,连男鞋和女鞋都无法辨别。
另外三个人还睡着。
我拎起赵刚的鞋,鞋底干干净净。
我又拎起王伊的鞋,鞋底也干干净净。
最后,我拎起姜晓梦的鞋,她穿的是一双白色旅游鞋,鞋底仍然干干净净!
我一下想到了那个奶奶!
当我们大家都睡熟之后,她来过!她在炕的正中间站了一会儿,看看这边的两颗脑袋,又看看另一边的两颗脑袋……
可是,怎么没有她走出去的脚印呢?
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蓦地想到了自己!
我慢慢地低下头,抬起脚看了看,也没有泥印记,仅仅是有些湿,这是我刚才出去在石板甬道上踩的。
他们三个陆续起来,在大院里洗漱时,我问他们:“你们夜里有人出去解手吗?”
赵刚一边刷牙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没有。”
王伊说:“都是你,讲什么鬼故事,谁敢出来呀?”
我又把头转向姜晓梦。姜晓梦警觉地看了看我,说:“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你也没出来?”我追问。
她摇摇头。
我没有说明真相,只是说:“我可能是做梦了。”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已经被某种黑暗淹没,我们四个人中,有人梦游!
早饭吃的是小米粥,葱花饼,煮咸鸭蛋,还有蒜茄子。
太阳很好。地面晒干之后,我们一起出去玩。我们决定从那个吊桥上走过,到对面小山上去。
姜晓梦说:“我恐高,怕水。”
王伊说:“没事,我们大家拉着你。”
“不,不,还是你们去吧,我留在家里。”
我笑着说:“要不,你把眼睛闭上,我背你过去。”
姜晓梦想了想,说:“还是我自己走吧。”
王伊“噔噔噔”地跑过了吊桥,然后,我和赵刚一前一后地拉着姜晓梦,慢慢走。吊桥左右摇晃,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好像要断开似的。
姜晓梦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我能感觉到她的胳膊十分僵硬,她的双手死死抓着我的手,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终于过了吊桥,她的脚踩在实地上,一下就瘫软了,坐在草地上,抚摸狂跳的心。
赵刚和王伊顺着山坡爬上去了,留下我和姜晓梦。也许是因为昨夜相邻而睡的经历,我发现,赵刚和王伊今天有了某种默契,好像拉近了许多。
我陪着姜晓梦坐了一会儿,她渐渐恢复过来,和我一起朝前走。
我故意走得很慢,不想干扰赵刚和王伊,更想和姜晓梦单独呆一会儿。
“你不太喜欢农村?”我问她。
“我就是从农村出来的。”
“所以你对这户农家也不感兴趣。”
“我走进那户农家,就感到很熟悉,那个院子似乎跟一段悲伤的经历有关,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的情形。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恍若前生来世……”
“也许,它碰巧勾起了你一段淡忘了的回忆。”
“我看那个老奶奶也面熟,她的面相让我十分恐惧……”
说到这里,她突然不再说了。
我抬头看了看,赵刚和姜晓梦停在了小山顶上,紧张地朝我们招手,好像小山的那一边有什么东西。
我快步朝山顶跑去。
“你们看见了什么?”我喊道。
赵刚对我大声说:“你快来自己看吧!”
我跑到顶端,朝下看去,看到这面朝阳的山坡上密密匝匝都是坟。看起来,这地方很少有人来,荒草丛生,齐腰那么高,绿得都发黑了。没见到一朵花,只飘飞着苍白的纸钱。
墓碑高高低低歪歪斜斜,都背朝着我们。远处还是馒头一样的小山,生满了难看的灌木。
我愣在了那里。
姜晓梦爬了上来。
我以为她会更害怕,没想到,她朝下看了看,惊诧地问我们:“怎么不走了?”
赵刚说:“你没看见呀,下面都是坟!”
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死人都在那里面躺着呢,怕什么?”一边说一边朝下走去。
我们三个互相看看,也跟着走下去。王伊走在最后面,好像还拉着赵刚的手。
我想起来,昨夜大家议论过这个话题,我们三个似乎都怕坟地,只有姜晓梦说她怕梦游。
走着走着,前面的姜晓梦说了一句让我们终生都毛骨悚然的话:“我看得见他们。”
赵刚一下就停下了,低声问:“姜晓梦,你说什么?你看得见谁?”
姜晓梦回过头来,眼神已变得飘飘忽忽:“我说我看得见……那些坟里的人。”
王伊打了个激灵。
我当时忽然感到这个柔弱的女孩已经疯了。
“别在坟地里胡说。”赵刚不满地说。
实际上,这时候我们还没有走进坟地,距离大约十几米的样子。
姜晓梦转过身,指指最近的一个坟丘,说:“那里躺着一位爷爷,叫……李富山。”
我和赵刚对视了一眼。我跑过去,转到那个坟前,看看了墓碑的正面,瞪大了眼。
那墓碑上果然刻着“先父李富山之墓”。
姜晓梦又指了指另一个坟,说:“那个坟里躺的是一个女的,三十多岁,长头发,碎花衣。她叫孙月娥。”
我走过去看了看,那墓碑上刻着“爱妻孙月娥之墓”!
姜晓梦的眼神越来越古怪,软软的,虚虚的,像一缕香炉里飘起来的清烟。她盯住一个坟丘,低低地说:“那个坟里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叫李刚,女的叫张兰。”
我又去看,那墓碑上是“先父李刚先母张兰合墓”!
姜晓梦打量着一座座坟墓,像梦呓一样,描述着坟墓里死尸的姓名、性别和体貌特征,并告诉我们,哪些已经变成骨头了,哪些正在腐烂,哪些还完好……
从墓碑上的日期看,她说的一点都不错!
我无言地走了上去,赵刚和王伊紧紧盯着我,他们急切地想通过我证实一些什么。
我压低声音说:“墓碑上确实是她说的名字……”
他们蓦地又把眼光投向了姜晓梦。
姜晓梦正盯着最远的一座坟,那座坟没有墓碑。她不说话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似乎有一个毛烘烘的东西在灌木丛里窜过,但是没有一个人转头看。那也许是一只狐狸,或者是一条黄鼠狼。这些凡间的生灵即使老成了精怪,也是阳性的。大家都怕鬼,鬼是阴性的。
过了好半天,姜晓梦才低低地说:“那座坟没有人,是空的。”
我干咳了一下,然后问:“姜晓梦,你……怎么能看见坟里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还看见一个老太太在棺材里朝我挤眉弄眼地笑……”
“可是,你怎么能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又问。姜晓梦站在高处,下面所有的墓碑都背对她,她的视线不可能穿透墓碑那厚厚的石板。
她冷冷地看了看我,说:“这个你别问。”
“为什么?”我不甘心。
她压低了声音:“我要是说出来,会吓死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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