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天气渐冷,又是一个冬天来临。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个季节,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的外婆永远地离开了,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外婆在我们湖北一带被称为“家家”,发音为“嘎嘎”,我们当地方言都是把老人家叫做“老人嘎”。去外婆家玩叫做走嘎嘎,民间形容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通常会这样说:比走嘎嘎还好些。这也从侧面说明在我们那里,一般外婆对待外孙比对待自己的亲孙子还要宠爱。确实如此,记得小时候,我外婆就对我特别好,总是将好吃的好玩的留给我,而她自己的亲孙子反而没有。外婆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最大的表哥大我十岁,最小的表姐大我一岁。
我对外婆的印象很深刻,对外公的印象则比较模糊,因为我外公在我两岁多的时候就去世了。仅有的一点记忆中,外公是一个高个子,有一次晚上,灯光昏黄如豆,快要睡觉时,外婆让我用手去挠外公脚底板的痒痒,我的小手挠得外公咯咯地笑。
后来,我常听大人们讲述外公和外婆的故事,他们年轻时都不普通,都有过曾经辉煌的过往,只是后来归于生活的平淡,泯然于众人。外公在青年时代参加过民间正义组织,向世外高人学得一身好武艺,平常几个人都难以近身。他们有枪支和自造的土炮,打过小日本鬼子,也打过GMD剐皮队。外婆年轻时是一位大家闺秀,出生于地主家庭,据说附近某个村庄一整片庄稼地都是她家的田产。
关于外公和外婆年轻时的经历,其实我们之前就见到了一些物证。小时候我经常在外婆家里玩,那时外婆就将外公当年闯荡江湖骑马用过铜铃铛给我当玩具,那可比后来小朋友们玩的铃铛奢侈太多,只可惜当时没有珍藏起来,一直给玩坏了,弄丢了,如果保留到现在也是一件文物。记得外婆家有很多铜制的玩意,像门上的铜锁,蚊帐上的铜钩,厨房里的铜勺。关于铜锁还有一段插曲,有一次我吵着要玩那一串精美好看的铜钥匙,外婆就把它挂在我脖子上让我玩,后来我又跟表哥表姐们跑到外面田野里去追逐嬉戏,回来时那串铜钥匙就丢了,外婆很着急,让我们几个小孩子再去之前玩的地方仔细寻找一遍,结果还是没有找到,那把铜锁少了这唯一的钥匙,结果就成了摆设。如今每次读到木心《从前慢》里面的句子“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我就会想起这段往事。
外婆家离我家不远,往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趟过一条小河,翻过三个山岗,就到了外婆的村庄。外公姓姜,外婆姓代,他们的村庄叫做姜家寨,听名字就知道是一座村寨。关于村寨的由来,也有许多历史原因。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村民们为了自保,依照有利地形,将村庄修造成防御性建筑。房屋背靠北面的山林,自东向西一字长蛇阵排开,全部朝向南面的湖堰。村寨外面修建了一堵土墙,将整个村寨围了起来,上面还插有藩篱,架着土炮。村寨里面也是大有玄机,因为房屋摆成了一字长蛇阵,所以每家每户都是相通的,即使山寨被强盗攻破,村民被堵在屋子里面,也可以通过另外的途径逃逸,迅速躲进村寨后面的山林,从而保全身家性命。
村寨里面树高林密,遮天蔽日。外婆家门前就有一棵非常高大的枣树,附近村庄很少见到这么粗的枣树,而且果实大,味道甜,因此远近闻名。每到秋天,都会收获许多红枣,可以吃个够。
外婆也有那个年代独特的爱好,很喜欢看京戏,每次电视上有京剧表演,她都看得津津有味。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她们家自己有个戏台子,经常请人来唱戏,耳濡目染之下,外婆就成了京戏迷。
那时虽然都很穷,但外婆也舍得为我花钱。忆起刚刚记事的时候,我经常在外婆家玩,一玩就是好多天。经常会有一位老太太用篓子提着油饼到处卖,外婆每次都会买一个油饼给我吃,基本上每次都没有落空,以至于后来我每天都会盼望那位卖油饼的老太太出现,因为只要她一出现,我就有油饼吃。
我现在关于童年的美好记忆,大部分快乐时光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记得小时候,妈妈回了娘家,每当我和弟弟在家里吵闹着要妈妈,爸爸就会将我们放进箩筐,一头一个,用扁担挑着去外婆家找妈妈。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爸爸挑着我们走在乡间的田埂上,道路两边的蒿草依次擦过箩筐外面,呼呼作响,我坐在里面,透露空隙看着蒿草的纷纷向后,歪着小脑袋瓜,猜想到外婆家的路还有多长。
在外婆的庇护和宠爱之下,表哥表姐们通常都会让着我,小孩子哪里懂事,有时我会恃宠而骄,总是跟老表们抢东西,一般都会如愿以偿。只有一次没有得逞,就是我看到外婆家墙壁上挂着表哥的皮带,我取下来准备用剪刀剪开一截来做弹弓的包皮,被外婆制止了,说那是好皮带,剪了就不能用。我执意要剪,外婆没办法,只得从旧的牛皮鞋上剪了一片皮子给我做弹弓用。
记得大表哥十七八岁的时候,在自己房间的墙上贴了几幅美女挂历画,被外婆看到了,拄着拐棍站在表哥的窗户前面数落了他半天,大意是这些美女衣着暴露,有伤风俗,直说得大表哥低头不语,我就一个劲在旁边看热闹。
孩提时,每到了农忙季节,爸爸妈妈要去田间做事,无暇照看我和弟弟,就会将外婆接到家里来帮忙照看。有一回爸爸妈妈都去插秧了,外婆在带我们两兄弟。我和弟弟趁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打开储物柜拿出一瓶桔子罐头让外婆帮忙撬开。那个年代,这些罐头平常都舍不得吃,一般走亲访友时才会带上,用于礼尚往来。外婆刚开始不愿撬,说等我们爸爸妈妈回来再撬。但是外婆抵不过我和弟弟两个一味地纠缠,最终还是用剪刀将罐头的铁皮盖撬开。我和弟弟拿到撬开的罐头之后,马上就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那时毕竟还是小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做分享,只顾自己吃独食,没有让外婆也品尝一下,现在想起来也是一桩憾事。
另外还想起这样一段趣事,有一年夏天,弟弟到外婆家玩了一些时间,回来时外婆切了半个西瓜给弟弟抱着回来,并嘱咐他别全部都吃完了,要留一点给我吃。弟弟当着外婆的面答应了,但是在回来的路上,他是一边走,一边用手挖里面的西瓜瓤,等走到家的时候,就剩下一个西瓜瓢,可把我给气坏了。
我们故乡是典型的鱼米之乡,孝感米酒远近闻名,我外婆就会用荷花做酒曲,而且比市面上卖的还要甜。这些酒曲既可以酿造米酒,也可以当成发酵粉蒸馒头。有一年夏天,外婆看到池塘里荷花开得正艳,就让我们摘几朵给她做酒曲,我才知道原来外婆还有这个手艺。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人新人赶旧人。当我们渐渐地长大,外婆也慢慢变老了,老得走路都要拄着拐棍,一步一步颤巍巍地挪动,让人看了就心酸。外婆一直都有高血压,以前医生给她开过药方,还在手腕上戴了一块磁铁表,据说可以降血压。
我十岁那年的冬天,外婆精气神挺好,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棍走了好几里路,来我家里玩了十几天。后来又去邻村小姨家里玩,没过几天外婆高血压复发,倒下之后就晕迷不醒。后来用担架抬到舅舅家,找医生过来打了几针,但是没有效果,外婆依然没有醒过来,就那样晕迷了几天,在半夜两点停止了呼吸,从此我再也没有外婆,嘎嘎这个亲切的称呼也消失于我的生命之中,荒废已久。
写到这里,我的思念被重新唤醒,想到了许多关于外婆的点点滴滴,情到深处,泪流不止。外婆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十年了,但我仍然常常会想起她,有几回还梦到了外婆,她像从前一样微笑着,呼唤我的名字,仿佛就在身边,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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