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夸贤妹惹出新妇怨 赏佳画改去旧人名
过门薛家不过三五日,里外的情况我便都已摸熟了。
原来薛家现今所住并非老宅,而是荣国府贾家东北角上的一处新买的宅院,,约有二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花园俱全,虽然通街,可甚是幽静,且离贾家姨娘住处甚近。每日或饭后,或晚间,婆婆和小姑便过去,与贾家娘母子闲谈。薛家居住在此,十分便当。
当日薛家阖府进京,原是为的送薛蟠妹子进京选秀。她母亲寡妇失业,想借机投奔姐姐姐夫,一来世故上有个照应,二来可借姐夫来辖制薛蟠。不料那贾家姨父甚是迂讷,不惯俗务,竟从未教训过薛蟠一言半句。可薛家在这里倒也住得舒坦,居然就此长住下来了。
薛家只生得两个男儿,长子薛蟠自幼丧父,寡母宠溺过度,竟致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情,户部挂个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措办。另有一个叔伯兄弟薛蝌也是死了父亲的,他倒是踏实省事,只是年纪较轻,且分管的是另一块买卖。薛蝌的妹子名叫宝琴,早年已许给了梅翰林家,只等发嫁。
薛蟠之母王氏,乃九省检点王子腾的亲妹子,在家时原是最小的一个,娇养惯了的,嫁人后又颇得夫主宠爱,顺风顺水多年,也是个不通世情的。以致薛蟠父亲一死,薛家立刻就觉得塌了天,薛蟠之母独力拉扯两个孩子,觉得其难无比,竟不知如何教导怜惜为是。那些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主母懦弱无能,少主年幼,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买卖渐亦消耗,所谓“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早已一去不复返了,目今所剩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
乍看来,母亲的卦再不错的,薛家无人,日后自该由我当家作主。可是,我发现薛蟠的妹子并不那么好对付。这女孩名叫宝钗,倒比我还大一岁,模样生得颇为不俗,且即能文,亦通俗务,家中上下口碑甚佳,不但薛蟠之母处处找她拿主意,连薛蟠自己也对这个妹子赞不绝口。每每听到此等言语,我心中便大不愤。
这一日,薛蟠喝了酒,又说起这次成亲,他妹子出力不少,一应家什都是她预备筹划的,改日要好好谢她。我便笑道:“你薛家这么大个家业,这么些上下人等,哪个没出力?倒要单谢她?”
薛蟠便道:“我的奶奶,你哪里晓得,我这妹子在家,竟比男人还强,心思细密,筹划周到,无人能比。单说这次大礼,何处停轿,何处茶酒,喜筵布局,请客名单,甚至家具用品,都是她帮忙料理的,我母亲身子不爽,家里人多手杂,都凭了她帮忙才弄得头头是道。说起这个,家里上下,哪个不夸?"
我便冷笑:“可笑你这么个爷们,倒不如妹子有能为,亏你还有脸到处跟人家说,也不怕笑话。”
薛蟠仗着酒,涎了脸笑道:“我自然是个没出息的,可怎么样也亏不着你,我只守着你,别的凭人家笑去罢。”
我蹙眉道:“你这么松心,家里处处由妹子做主,终非常法,难道日后还给她招个上门女婿帮你管家不成?”
薛蟠道:“妹子本是要选秀的,只是连着几年宫里有国丧,就停住了。眼见着过了岁数,过两年自然还是要嫁人的。我母亲一心要替她选个品貌般配的,原本有心于姨娘家的宝玉,正合了算命和尚说的金玉良缘,不料贾家那边暗地已有了人选,也就耽误下来了。”
我笑道:“可笑你妹子这么个出挑人儿,说起来是异口同声赞的,真到选时,选秀也罢选媳妇也罢,竟又处处轮不着她。究竟是不是真有那么好,倒也可疑。”
薛蟠道:“可不是真好么?”又指了炕屏道:“你瞧这四季花开的炕屏就是她亲手绣的,可精致得紧呢!比正经绣工都强。”
我笑道:“精致又如何?这上边的诗句,你可懂得?牛嚼牡丹罢咧!”
薛蟠笑道:“我只知道好看便罢,那诗句是她孝敬你这多才多艺的嫂子的。”
我听了便莞尔一笑,薛蟠见我喜欢了,便凑上来。我便换了个大杯,斟了满满的女儿红,笑道:“你就我手中满饮此杯罢!”
薛蟠见我如此妩媚柔情,不觉神魂早荡,往前一扑,我便故意娇羞闪躲,手腕一偏,一杯女儿红直泼在了宝钗手绣的炕屏上。
薛蟠一见,酒已醒了大半,嗔道:“作孽,这可是妹子点灯熬油一个月绣成的呢!这酒一洒上可就难洗了。”
我道:“都怪你胡闹,这也没法,喜房里不能搁脏的坏的东西,只好拿出去扔掉罢咧!”
薛蟠便大不乐意,道:“别的尚可,只这炕屏是妹妹亲手绣给我的,这么扔了她岂不伤心?”
我便把酒杯往炕桌上重重一放:“你心里只有这个妹子,再没有我的,只怕她伤心,就不怕我不吉利?这么个坏了的东西放在新房里,又是炕上用的,日后必妨女主,赶明儿要是夫妻拌嘴、生不出儿子倒还罢了,要是我竟为此冲撞了喜神,得病死了,你也不管罢?”说到此,我便呜咽起来,不住自叹命苦。
薛蟠见我梨花带雨的样子,声气便软下来,好言劝说了半天,最后还是依从了我的意思,把这炕屏抬出去了。这事不大不小,却闹得阖府尽知。一开始我也有些担心,可是婆婆并没说什么,宝钗那边也安静得很,没传过来任何闲话。至于薛蟠,虽然起初有点别扭,但只要我一放出声色蛊惑,他就立刻变得乖乖的。我心中暗道,要如此方好,我如今既然出了阁,是要作当家奶奶的,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些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无论家里大事小情,我说行就行,否则谁都别想安生!
主意既定,从何下手立威呢?我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我命里缺金,偏夏家以桂花发迹,故而我的小名唤作金桂。可我当日在家时,从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定要苦打重罚才罢,如此方显为尊者讳。如今到了薛家,这个旧规矩还该立起来才是。不过,想来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换一名,既然桂花有广寒嫦娥之说,我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于是我便将这主意说与宝蟾灵兔等一干人,继之以薛家旧仆。众人一一应承,薛蟠母子也不理论。
薛蟠在未娶我之先,已有了一个屋里人,名叫香菱,据说也是识字的,当日洞房上茶的就是她。
一日无事,我便扶了宝蟾,走来香菱屋里与她闲谈。她的屋子不大,收拾得甚是齐整干净。一色花梨木家具,虽不比我屋里的红木讲究气派,倒也雅气,可知薛家母子疼她了。床上是雨过天青的帐子,湖绿色枕头,绣着白莲金鲤。窗前一张案子上摆着茶具和香奁,一只粉定瓶里供了几支木芙蓉。
更可奇的是居然还有文房四宝并几部书。一只荷叶青花笔洗里墨迹犹存。看来传言香菱识字倒是真的了。再抬头,墙上挂了一幅《秋江望月图》,画上圆月偏西,江面风平浪静,江边绣楼上一个美人凭栏远眺,眉眼颇有几分像香菱。远景是山水写意,近景的楼台和人物是细致的工笔,虽非名家之作,技法却颇老练,堪称精品。旁边题着一首律诗,用的是十四寒的韵,道:
精华欲掩料难应,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我在画前驻足良久,不由轻叹道:“妙啊。”
香菱便端茶过来笑道:“是年初我过生日时,姑娘给我画的,奶奶真是慧眼,一下就看出妙处了。”
我听见是宝钗画的,心内便不喜,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她画的,我还以为你们姑娘只会描花样子呢。”
香菱依旧笑吟吟的:“奶奶有所不知,姑娘小时原学过的,近年帮忙料理家务,倒不怎么画了,前儿贾府的四姑娘奉了老太太的命令画那游园的画儿,我们姑娘还帮了好大的忙呢!”
我便笑道:“难怪,看这笔法确是有些手生呢,还是字更好,虽腕力有所不足,却难得灵动飘逸,我也见过姑娘的笔迹,似乎不是她写的吧?”
“奶奶好眼力,这字是荣国府姑太太家的小姐林姑娘写的,她与我们姑娘最是要好的,太太还认了她做干女儿呢。”
我一听见是宝钗的好友,立刻便厌恶起来:“这写字的书法虽好,却不讲规矩,写完也没个落款儿,写的是哪位前人诗句也没说清,倒埋没了这等好诗。”
香菱一听,便把脸儿飞红了道:“这倒是我的主意,因这诗是我诹的,林姑娘写时,我便求她休要写出处,没得让人笑话。”
我听了这话,险些把茶碗掉地上:“你的诗?这诗是你作的?”
“确是我作的,奶奶别笑话。当日作了这诗,他们都逗我,说好,后来姑娘就着这诗意画了这画儿,只私下拿了给我和林姑娘看,林姑娘看见画的好,便问何不题诗,姑娘让我自题,可我的字哪能见人呢?没的糟蹋了这画儿,林姑娘就替我把那首诗题上了,我就求她千万别写出处,否则就没脸挂出来了。”香菱自顾自一行说一行低头笑。
我早已不耐烦,便坐下冷笑道:“你们薛家倒也与众不同,顶门立户的爷们儿大字也识不得几个,倒是姑娘们书画皆精,连小姨娘儿也会吟诗,真是养猪不肥肥到狗咧!”
香菱听见话头不对,便陪笑道:“其实我原本也不识字的,多亏了姑娘肯教我,后来跟着姑娘去那边园子里住,承蒙林姑娘不嫌弃,倒又教我学会了作诗。我常想着,一个林姑娘,一个咱们姑娘,都是我命里的贵人,没齿难忘的。”说到此,便拿了帕子擦眼睛。
我便咳了一声道:“老说她们做什么,倒是说说你自个儿吧,你家乡哪里,父母都是什么人呢?”香菱皆答忘记,我便大不悦道:“岂有连家乡父母都忘记的?你定是有意欺瞒我吧?”
香菱忙道:“奴婢万不敢撒谎,奴婢原是自幼被拐子拐了养大的,家乡父母的旧事,一概全忘了,连年纪也不记得了,当日卖来薛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后来姑娘做主,把我进门薛家那一日作了我的生日。”
我又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
我见她三句话不离宝钗,心里便大不忿。心想如今你既已是我的人,岂可处处对别人忠心耿耿五体投地,若不趁早扫扫宝钗在你心里的威信,日后就难降服了,便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
香菱忙笑道:“嗳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
我听了此语,越发来气,便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
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我便故意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果然中我圈套,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
一句未完,宝蟾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
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
我依旧端然稳坐,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
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
我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
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
我点头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
香菱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后遂改了秋字。
我便有意要把此事尽快知会宝钗,那日晚饭时,当了婆婆和宝钗的面,便故意大声道:“帕子忘记拿了,秋菱去给我取来吧。”
婆婆便纳闷,问秋菱是哪个,我便轻描淡写道:“就是原来的香菱,打今儿起改名叫秋菱了。”婆婆愣了一下,只点点头,没说什么。
我偷眼看宝钗,她依旧气定神闲帮忙布菜,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儿。我不禁有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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