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晚上隔壁村有戏台子。咱一起看看去。还有杂割汤，到时给你买麻花吃。”
我正在客厅整理办公用的文件贴，父亲扬着一张笑容满面的脸就出现在眼前，指间还夹着快抽完的一根烟。
说完这句话就把烟头按到了我面前桌子上的烟灰缸。
等慢吞吞地吐完嘴里的烟圈才又叹口气说道：“昨天上工时候，老文的脸被打到了，倒是也不要紧，就破了个小口子。知道他爱看戏，我得叫上他一起去。”
看着父亲逐渐老去的容颜，脸上被钢钳打到的长达十几厘米的伤疤，我长呼出一口气，不戳穿父亲本就是请文叔看戏，却反客为主的话。
文叔伤是不小心蹭了一下，伤口不长也不深，当时就已经做了急救处理，如今一个月过去，脸上早已看不出什么。
而父亲的，当初，可是从嘴角直接裂开到整个右脸。
那天，还是为了给文叔家修房子打地基给弄伤的，文叔连去医院看父亲一眼都没有。
而文叔受伤，父亲不仅给了五千元赔偿，这一个月内文叔的烟酒父亲都包了，这还不算，母亲还特意给文叔做了一个月的饭！
父亲尢觉不够，还命我给文叔家上初高中的儿女各补了一个月的课。
也幸亏我这次请假一个月回家调整，不然还真不可能那么凑巧。
如今，父亲又要请文叔看戏，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我默默叹口气，还是点点头，弯着月牙眼对父亲说：“好啊爸！听说这次的戏不像往常那么难听，您也不用受那么老罪了。”
看戏啊！是最令父亲厌烦的事情，没有之一。
文叔啊！为了补偿你，我爸要遭老罪了。
母亲自是知道文叔受伤的事。这种搬石头，拿钢钳的“生活”。不是被砸了，就是被钢钳打了。
父亲这个“老板”，身上大伤小伤就没断过。母亲只嘟囔着说了一句“老文媳妇实在不好相处，不过，也得叫着一起去才好。”就拉着然然洗脸去了。
然然是个听话的小子，像个小姑娘，待在母亲身边比我还要妥帖。
晚上开三轮车去时，走到老文叔家门前。然然闹着也要下车，毕竟是小孩子，待不住。于是就剩了我自己在车后壳里忙着回复老板工作的事。
本想着几分钟老文叔和婶儿该是会出来。谁成想，一等就是两个小时。估摸着老文叔也是掐着看戏的点儿了。
到了地方时。戏台子上的各种角色早已经就位了，咿咿呀呀直教人听不懂。
看戏的人着实太多，我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后面踮着脚看到人的上半身。
陪着老文叔看了会儿戏的父亲实在听不下去了。用期待又兴奋的眼神跟我说：“闺女，走，吃碗杂割。给你弄碗肉丸汤。”
多么普通又常见的小吃，可是父亲嘴里说出来之后，不知怎么，竟然觉得那是人间最难得的美味，我已经忍不住去舔嘴唇了。
母亲听到了，直笑着说父亲像个孩子，只知道吃。但还是拉着然然跟我们一起去了。当然，肯定不会落下文叔和婶儿的。
我本以为文叔着迷于看戏定不会去，谁曾想，他竟然连犹豫都没有就直接走在我们前面。
到了摊铺那后，小摊生意好的不得了。文叔先抢占了唯一空着的座。他左边坐着的是个打扮挺时尚的女孩。看那样不是本地人。
母亲也拉着然然坐在了文叔的右边。随后又有人起身，父亲才坐在文叔和女孩儿中间。而我坐在了离母亲较远的男孩子左边。
母亲叫了文婶好几回，我们喝的汤都快见底儿了，还不见她的身影。这时候，女孩儿操着一口普通话皱着眉头，嫌恶地说着父亲的不是：“不吃的东西放桌上也行啊，吐的满地都是。”
我抬头看过去，因为摊位上灯不够亮，也看不清情况。只听得父亲从容地笑着对女孩儿说：“你看这桌子上都是大家的碗，要是吐这，收拾起来麻烦不说，咱大家伙喝汤的兴趣指定得小，还不如吐地上好。再说，我这地上垫着卫生纸呢！”
父亲话落后，几乎所有人都朝着女孩儿看过去。
女孩儿像是意识到自己错了，瞬间涨着脸不知说什么，起身付了账就走了。忸怩的姿态却昭示着她的难为情。
待我们吃好准备起身时，文婶终于过来了。看着桌上已经快要凉透的肉丸汤。文婶不满地斜瞟了父亲一眼。
父亲却像没看见一般笑呵呵向文婶点着头，之后直接去付账，完全忽略文婶不知为何不满的眼神。
老板娘倒是主动过来了，笑意盈盈地说：“一共二十。”
父亲想也没想就给了100，老板娘利索地找了80。这时三下五除二喝完汤的文婶站了起来道：“钱我给。”
我不由得惊讶，这还真是破天荒地头一遭。但还是赶忙笑着开口：“婶儿，哪能呢？我爸已经给了，咱们接着去看戏吧。”
本就是父亲主动叫人来的，哪有别个付账的道理？
路过老板娘跟前时，我只对老板娘道：“把那三块给我吧。”
老板娘这时才一副恍然大悟样，“哦，看我这，给杂割和肉丸算一样价了”。
我并没有理会。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做生意也不容易。
没有想到的是，刚走了的女孩焦急地回来了。还脱口就问，“你们谁看见我忘这的烟了？”
母亲刚要说什么，父亲便抢先一步道：“哦，我还以为你不要了，我就抽了，哈哈！你看我这嘴快！”
女孩脸色顿时像是吞了苍蝇一样看着父亲，好像在说，怎么有这么不道德的人！
随即她趾高气昂地指着父亲，“你这老头，我原还以为你也算是懂文明，现在看来，还是一样，你怎么这么爱占小便宜！你赔我的烟！”
随着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人也越聚越多，无不是在说父亲的不是。
说什么为老不尊，还有的不了解事情直接骂父亲老牛吃嫩草！
我受不了父亲被这样指着鼻子骂，气的一摔筷子就准备跟她理论，却没想到又被父亲率先拦下！
看着依旧笑眯眯的父亲，我急得直跺脚。
我刚刚亲眼看见文婶儿把文叔从桌子上拿到手里的烟不动声色地揣到了自己兜里，本想出言提醒，可父亲却朝我摇了摇头。
我亦反应过来，若真提醒了，文叔文婶的面子往哪搁？
我心里实在不得劲，心想，父亲好心替文叔遮掩，文婶可好，直接放兜里不说，人失主找上门，却还要这么做。可一想到父亲那个提醒的眼神，我到底还是没有戳穿文婶儿。
父亲的良苦用心我不能毁掉，这个黑锅我们背了就是，只太委屈父亲。
正想着，父亲带笑的声音传来：“闺女，去买盒一模一样的烟。”
我旋即快步跑至小卖部买了一盒一样的给了那对我父亲分外嫌弃又厌恶的女孩儿。
因为烟的品种并不难认。所以我的速度连我自己也要点个赞。
女孩儿看着我没说什么，一把拿过烟头也不回就走了。
旁边的母亲压着火气怒而不发，表面一心一意地逗着然然，可眼睛里对父亲的埋怨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文婶儿和一直没说话的文叔已经重新投入戏曲，父亲看着苦闷的我，也不知哪来那样大的心眼，朗声笑着道，“去给俺闺女买麻花喽。”
仿佛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一般。
我无奈地笑出了声，侧头看向身侧的父亲，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嘴角那转瞬而逝的笑意被我捕捉了个精光，我也不戳破。
其实，父亲最了解文叔文婶，所以才毫不犹豫背了这黑锅。
这样的父亲，很可爱。
父亲也算是我们那里小有名气的“小老板”。
在我们这样的大北方。石头也算是财富了。因着做了石料厂的生意。家里的经济情况比小时候好了不知多少倍。
也正是因为文叔这个老石匠的活儿好。父亲待他比自己兄弟都要好。
我也终于知道了别人为什么宁愿千里迢迢也要来买我家石料了。
因为父亲真诚，愿意吃亏，完了还全然不在意。
听话的然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母亲肩头睡着了。我暗想着，这还真是个贴心的小子，知道我们都熬不下去了。
过了不久，我也渐渐有了困意。再看一旁白发丛生的父亲，站着打盹儿的憨模样真是让人心疼。
我再顾不得，快速地拥进那人潮，艰难地找了个遍，试图有些发现，但愣是没找到文叔和婶儿的一点儿影子。最后只得失望而归，只得呆呆地等在边上，等着散场。
母亲的胳膊已经酸痛的不能再抱然然。但还是坚持要抱着，生怕孩子着凉。我和父亲也轮流抱着，但也实是累坏了。
这时候看戏的人渐渐地少了。待文叔和婶儿终于从人群中走出来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尽了兴的文婶看见孩子睡的踏实，边抚着孩子的头边对我们说：“孩子睡了是该早点回的，你们咋也不早说，咱快点回”。
说着还作势要去抱孩子。我看见后，快速地把在父亲怀中做着香梦的然然夺了过来，文婶的手就那么空落落地止在了空中。到底没有父亲母亲那样的好脾气。
回去的路上，一路宁静。大家都累了。早已把心思放在了回去得赶紧睡的心思上。而等到文叔和婶儿下车回家后。母亲才骂起了父亲。
自是因为那盒烟。
我当然为父亲说了话，但是明理的母亲还是絮叨地说个没完，毕竟再小的钱也是钱。说着说着还笑了，笑文婶竟也会说出要出钱的话，完全忘记了一晚的疲累和小出血的心疼。
下车前，文叔把五千块钱还给了父亲，还特别不好意思地说：“老张啊，我这辈子就只当你的匠人了，你可不许薄待了我，你嫂子小气，我已经说了她，你也别跟她一般见识！你那盒烟啊，我改明儿就请了！”
父亲没拒绝，只哈哈大笑，“哪能啊，，你也不想想，去哪找你这么好的匠人！不过这烟我可等着了昂！”
我和母亲被这对话斗的开怀大笑，心里暗暗吃惊，文叔原来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曾经那样美好的父亲母亲和我，谁又能想到，如今你在天南，我在海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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