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胭脂红

泣血胭脂红

徽州古城。初春。青石巷口的杏花缀满枝头。远看一片雪白，近看却是粉红色的，白中带粉，粉中透红，像搽过的胭脂一样漂亮。有的花瓣全展开了，露出粉红的小花心；有的还是花骨朵，看起来饱胀得马上要破裂似的……一枝杏花斜斜地逸出城墙外，肆意地张扬着自己美好的姿态。一阵风吹过，天空中下起了杏花雨，花瓣飘飘洒洒，漫天飞舞……

眼前的美景让孟小蝶陶醉了。她露出桃花般的笑脸，把手伸向空中，接住几瓣，有几瓣飘落在她头顶，她并不知道……

杏花玩腻了。孟小蝶望望面前的胭脂水粉摊，有些不高兴地撇撇嘴，心想: 今天生意又这么清淡，还不如回家陪我娘呢！想着就去收拾摊子，准备挑回家了。

孟小蝶家住徽州城郊。生得面如桃花，加上天资聪颖，本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无奈在她十岁那年，父亲在回家乡省亲的路途中被人杀害致死，留下她和母亲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母亲本是在城里一家大户人家作佣人，帮忙洗衣做饭，收入可以维持娘俩的生活，但去年的一场风寒后，没有好好修养，过度劳累，加上急火攻心，患上了肺痨。整天咳嗽，不久就卧床不起了。

生活的重担转眼间压在了十四岁的孟小蝶身上。懂事的小蝶在好心人的指点下做起了买卖。众多买卖中，她选择了卖胭脂水粉。自小喜欢红色的她自从九岁时和父亲赶集经过一个胭脂水粉摊前，就被那深深浅浅的红吸引住了。只见它们从深到浅，有紫红、曙红、正红、桃红、珊瑚红、粉红、橘红……各色的红，有的俏丽，有的柔美，融化了小蝶的少女心。她暗暗下定决心，长大了有机会一定要学做胭脂，因为它太美了！

老天让孟小蝶幼年丧父，但也给了她做胭脂的机会。聪明能干的她在家里后院种下了红蓝花、蜀葵花、重绛、石榴和苏方木等。在花开之时整朵摘下，然后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淘去黄色，留下红色，即成了鲜艳的胭脂。根据留下的红色的多少，再混合其他天然花朵，又沉淀出不同的红色。经过反复尝试，没有多久，她就掌握了制作各色胭脂的诀窍。当她把最后一款最难做的珊瑚红搽上脸蛋的时候，望着镜中自己娇美的面容，小蝶露出了如花的笑靥……

她的胭脂远近闻名，生意一直不错。只是不知为何，最近生意清淡了许多。方才在巷口听说城中不时有战乱，太平军与清军在此攻防争夺，激战不断。也许女人们害怕，都很少出来游玩了吧，胭脂当然卖不动了。

泣血胭脂红

孟小蝶正弯腰去收拾胭脂盒子，忽然感觉头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仔细一看，是一只手。那只手指节欣长，皮肤白皙，光滑细腻，像极了女人的手。但耳畔传来的却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姑娘别动! 你头上有花瓣。”说着取下小蝶头顶的杏花花瓣，举到她面前。

孟小蝶笑了，抬头望向男子。瞬间，她呆住了。那是怎样一张俊秀的面容啊！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眉目中荡漾着春光，眼波中流转着深情……这不是经常出现在自己梦中的那个人的模样吗？孟小蝶竟痴痴地看呆了。回过神来，发现男子也在看着她，用那种很温暖的目光。四目相撞，她顿时两颊绯红，赶紧低下头……

“嗯……公子要买胭脂吗？”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小蝶问道。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心中暗骂自己是个笨蛋: 男人怎么会用胭脂?

男子笑笑，附身拿起一盒胭脂问道:“是姑娘亲手做的吗？”小蝶点点头。“好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男子感叹道。这一句心灵手巧让小蝶羞红了脸。他是第一个和她这么近说话，还夸她的男子。她心中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不过我今日不买胭脂。”他放下胭脂，话锋一转:“姑娘是否知晓何处可以铸剑？”小蝶手一指:“西南方向，过去两里路即到。”男子谢过，走向小蝶手指的方向。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对着小蝶微笑……小蝶这才发现男子穿着一身军服，难怪要去铸剑呢！仔细一看，军服上还绣着两个字: 逸云。 这个穿军服的美男子舞起剑来不知道有多帅气呢？唉，可惜我们素昧平生，看不到他舞剑了……

小蝶回到家中，给母亲煎药做饭，打扫屋子。一番忙碌后，她回到自己闺房。

月华如水。她很疲倦，无奈始终无法安睡。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张俊美的脸，耳边也总是回响着那略带磁性的嗓音。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男人让豆蔻年华的她如此的怦然心动。这个陌生男子在不经意间打开了她少女的心扉，让她猝不及防。她微妙的心事，在这样的月夜陡然现了原形。一直以来，就希望遇见这样一个人，今日得见，原本朦胧的念想，得了灵性成了真。“逸云……”她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想到他，她内心有几分淡淡的喜悦，又有几分浅浅的惆怅——两人素不相识，此次偶遇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你走了，相思却不请自来，搅乱人心……窗外起风了。床头的烛火猛烈地跳动起来。伴随着跳动的火光，一个大胆的念头也在小蝶大脑中跳出来，让她为之欣喜…… 泣血胭脂红

座落于徽州城西南角的铁匠铺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虽然一块招牌也没挂，但这家铺子的打铁手艺是四海八荒公认的炉火纯青。

每天清晨，铁匠铺一开张，便热闹非凡:伙计的吆喝声、呼呼的风箱声、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奏响了一首动听的乐曲。铁匠铺中手艺最精湛的当属吴师傅了。他每天总是早早来到铺子，拉好风箱，生火起炉子，烧好一蹚红红的炉火。等火候一到，抡起锤子先来个九九八十一下，只打得火花四溅，成方成圆，方才惬意。这日，吴师傅正在铁匠铺里挥汗如雨，一锤子还没来得及砸下去，就听见有人喊道: “吴师傅，门外有人找！”他出得门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衣着破烂但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年轻人指指门口贴的招徒启事，又指指自己，嘴里咿咿呀呀的，听不清在说什么。原来是一哑巴想来当学徒啊，吴师傅明白了。铺子里才走了几个伙计，正缺人手呢。但一看他那瘦弱的身板，吴师傅只有无奈地叹口气，对他摆摆手: “小兄弟，你身子太弱，不是打铁的料啊！”只见年轻人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几乎要给他跪下了，眼里满是哀求的眼神。吴师傅心软了: 看他这样衣衫褴褛的，家里肯定揭不开锅了，不如就做做好事，暂时收下这个徒弟，学不好再打发他走也不迟。于是把他领进了铺子。这位年轻人一进铁匠铺就认认真真地学起了手艺。说来也是奇了，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哑巴悟性却是极高。没多久就学会了打铁的手艺，只是手法不够娴熟。打铁本是门枯燥的行当，像这样沉得下心来学的年轻人真的不多。吴师傅感动于哑巴学徒的勤奋好学，钦佩于他的悟性，于是便毫无保留地把打铁技艺悉数相传。三个月后，年轻人出师了。他成了这个铁匠铺中除吴师傅以外手艺最好的师傅。他开始正式接活了。他翻开记账簿，请求吴师傅把给逸云铸剑的活儿交给他。因为最近吴师傅一直在做一笔大单——给王府铸剑，其他的活儿都搁置了。小活儿就让徒弟做吧，吴师傅想想同意了。哑巴徒弟欣喜若狂。从此用心地铸剑。经过一个月的辛苦劳作和精雕细琢，一把精致的青铜剑在他手下诞生了。 泣血胭脂红

这一天是客人来取青铜剑的日子。哑巴学徒早早来到铁匠铺。一想到即将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男子，她的心就砰砰跳个不停。这哑巴学徒不是别人，正是孟小蝶。

小蝶历尽千辛万苦，男扮女装来铁匠铺学打铁，抛却了女子的柔弱，像男人一样抡铁锤，承受着炉火的炙烤，每天挥汗如雨，除了想铸一把手刃杀父仇人的剑以外，就是为了见心上人一面，将辛苦铸造的青铜剑亲手交与心上人。几个月的辛苦让曾经那双涂抹胭脂的手变得粗糙不堪……他会被感动抑或是会笑话我的痴情?正胡思乱想之际，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进入了店铺——逸云来了。捧着那把剑，逸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把怎样精致的剑啊！全铜的剑身，剑柄雕刻着一条精致的青龙，显得无比威严，剑刃锋利无比，是真正的刃如秋霜，寒光闪闪……“是你师傅做的吧？小兄弟。”小蝶摇摇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在他消失之前，她要把他嵌进自己生命里。逸云抬头仔细打量着这个哑巴学徒。眼中有一丝疑惑一闪而过。随即对她笑道:“小兄弟的手艺太精湛了！佩服佩服！”拱手谢过，转身出门。到了门口，似乎想起什么，又折转身来，问道:“小兄弟可知道青石巷口杏花树下那卖胭脂的姑娘哪去了？”孟小蝶笑了。原以为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原以为除了自己，无人能感应到我的心潮澎湃。原来……原来我们心有灵犀！他也喜欢我！正当欢喜之际，只听男子口中又道:“我想送给心上人一盒正红的胭脂。”说完走出了门外。犹如一瓢冷水，瞬间浇灭了小蝶所有的希望。原来人家早已有了心上人了！这情景反转太快，让她无法适应，她感到身子阵阵发软，呼吸有些不畅，透不过气来…… 泣血胭脂红

孟小蝶回到了青石巷口，又开始卖起了胭脂。不过，接连几日，她都没精打采的，无心做买卖。她望着那棵杏花树发呆。时值盛夏，杏花树早已开完花，结完果，树杈上是一些稀稀拉拉的叶子，叶子虽少，倒也能遮荫。

孟小蝶坐在杏花树下，正午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星星点点地撒下来。蝉儿在树上使劲地叫唤……小蝶有些疲倦了，渐渐睡着了。“姑娘醒醒！我买胭脂！”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把小蝶吓了一跳，惊醒了。这个声音她如何能忘呢？曾经那样熟悉，让她朝思暮想。果然是他——逸云！

此刻，这个名叫逸云的男子正弯下腰，对着她笑，眼神里带着温柔，还是那样暖暖的，看得小蝶不好意思。

“给我一盒正红的胭脂。”小蝶嗯了一声，接过银两，双手把胭脂递给他。然后别过头，眼睛望向别处，她想躲过他的目光。这时，逸云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把胭脂放进了她的手心！“送你的，姑娘!”小蝶被他的举动吓到了。嘴巴张得老大，吃惊地望着他。“我不是说过吗？要送一盒正红的胭脂给我的心上人啊……”小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真是个谜一般的男子! 可以让人欢喜得上天，也可以让人伤心得入地！不过她好喜欢这样的感觉，爱情不就是这样不可预知吗?这不就是惊喜吗?它终于从梦中走入了现实，还有比这更让人欣喜的事吗？小蝶把胭脂贴在胸前，望着逸云深情的眼睛，脸颊飞出了两朵红云，美极了。逸云情不自禁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轻说:“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其实在铁匠铺我就认出你了，和你一样，你也是我日思夜想的姑娘！”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了。小蝶也哭了，此刻的她感觉是那样的幸福。她想：原来世界上真有一见钟情这等事啊。原来，我们的邂逅不是春光乍现的偶遇，而是蓄意已久的重逢…… 泣血胭脂红

接下来，两人就守着胭脂水粉摊，边聊天边做买卖。小蝶从逸云口中得知，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故了，他靠亲戚接济长大。清政府前几年征兵的时候，为了混口饭吃，他去当了清军。

小蝶很同情他的遭遇，也对他说起了她的身世。当她讲到自己的父亲在省亲途中被人杀害的时候，发现逸云的脸色有些苍白，忙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有些累了，我们收拾东西回去吧！”逸云说着就低下头帮小蝶收拾胭脂摊。

这时，小蝶猛然发现，从逸云的衣袖中掉出一样东西，她好奇地捡起一看，顿时大惊失色！逸云连忙伸手过来抢，已经晚了，那只掉落的玉佩已经被小蝶牢牢地抓住，举在手中了！“你说！你到底是谁？”小蝶带着哭腔大声地质问，连问几遍，越来越声嘶力竭。逸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抱着头，身体缩成一团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原来，四年前，小蝶的父亲在回家乡省亲之前，她母亲就对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买一对玉佩回来挂在才打好的新床上。哪知她们娘俩没有等回父亲和玉佩，却等回了父亲被害的消息。当母亲带着她赶到父亲身边时，父亲的身体早就冰凉了。哭得声嘶力竭的小蝶在父亲手中发现了一只玉佩！父亲不会只买一只的，还有一只呢？肯定在杀父仇人那里！小蝶暗暗发誓: 如果这辈子能够让我碰到，我一定会手刃他，为父亲报仇！这也是她义无反顾地去学铸剑的一个重要缘故。小蝶颤抖着从衣袖里取出一直保存着的另一只玉佩，和刚才那只放在一起，一模一样! 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她在心里无助地呐喊: 为何上天要这样残忍地对待我? 我最爱的人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居然为一个手上沾满我父亲鲜血的男人朝思暮想，心心念念，多么痴傻！多么可笑啊！望着那个自己曾经爱过，依然爱着的男人，想着他对父亲作下的恶，所有的爱瞬间倾覆，化作刻骨的仇恨升起……她嗖地抽出逸云别在腰间的那把青铜剑，指向他。逸云慢慢站起来了，没有解释，也没有反抗，只是眼中涌出了泪:“对不起，小蝶……”小蝶绝望地闭上眼睛，大颗的泪珠掉落下来。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这个人了。想到父亲横死的惨状，绝望的她对他只有刻骨铭心的恨！她要为父亲报仇！那把自己亲手铸造的青铜剑带着她对他所有的爱，所有的恨刺向了逸云的心脏！顿时，鲜血喷薄而出！鲜红鲜红的，和那盒正红的胭脂一样红……随后，小蝶蹲下身，把那盒他送她的胭脂抱在怀里，慢慢移到逸云身边，捡起地上的剑，刺向自己的咽喉，倒在了他的身旁…… 泣血胭脂红

次年春，在青石巷口那座城墙下，杏花又开了。依然如胭脂一般粉中透红，一片一片的，繁花似锦，灿若云霞。只是纷纷扬扬的杏花雨下，再也没有了那个手接花瓣的美丽姑娘和那个俊美的男子……

美到极处，便成苍凉。

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爱，还未绽放就凋零。杏花年年会开，而你不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