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八,转眼就要来了,年少时她曾设想过的30岁终于现实地呈现在眼前,一切都那么遥不可及,一切却又那么真实。十年前,她曾想30岁时,她做着自己热爱的工作,身边拥有一个阳光般温暖的男人。他们一起养了一条小狗,每天早晨他们一起跑步一起遛狗,如果可以也许他们还会有自己的小花园。而且,她会有自己的厨房,厨房不用很大,却很干净。这个厨房就是她独处的一个世界,难过时,她可以悄无声息地炖上一锅汤,将烤炉打开,而她沉浸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她的所有情绪都和着那水那油,火慢慢地炖慢慢地烤,于是那些恼人的东西也就交融在食物里,香味溢满整个厨房,而她背倚靠着窗台,内心愉悦而宁静。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这十年的时间,她很自然地读完研,很自然地工作,很自然地接受公司的利益纷争,很自然地买房,很自然地接受现在不无平庸却衣食无忧的生活。她谈不上失望,毕竟通过自己的努力她翻新了老家的房子,给父母配了车,她每年还能有几次完全放空的旅行。但是,她也谈不上开心,出完差赶完稿的安静时光里,她居然害怕面对自己,就比如现在她正准备去洗澡,她望了望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无比陌生,看着自己白皙的皮肤和凹陷的锁骨以及私处谈不上干涸但从未被激起的欲望,她觉得自己以前所有的生日就像她这十年的人生一样,白开水一样过掉了,一点仪式感也没有,她今年30岁了,她想要给自己一份珍贵的礼物,可是她一直想不出什么礼物最好。
大二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暑假,她一个人窝在家里把宫崎骏的动画片看完,那是她过得最好的一个暑假,因为曾经有那么一刻,她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女人,可是那些在脑海里面建立起来理想而又丰满的形象,都消磨在这10年的时光里,如今说不上面目全非,至少面目模糊。她想起里面有一部叫做岁月的童话,28岁的女主逃脱了都市的生活,来到一个度假的农村,在自然的风光和淳朴的农民中,重拾了自己的童心,唤起了对于生活的希望。这几年她也如此尝试过,每年过年回家的几天,她觉得自己开心得如同个孩子,旅行的过程中,她对于生活充满了期待,只是这些时光如黄昏般微弱无力,烘不暖照不亮她漫长的平常日子。是的,她承认自己的眼里已经没有光泽,不,她甚至怀疑自己曾经有过这么珍贵的东西。她想,如果再这么下去,她仿佛活着,却如同死去,她对着镜子苦笑一声:哈哈哈哈,如同死去。
她喜欢过的很多作家或者诗人都曾死去,她从曾不觉得他们懦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甚至有点嫉妒。这些人因痛苦而死去,至少证明他们真诚地活过。可她自己呢?她没有那么深刻的理由,如果无聊算是理由的话,她想也许她可以开始尝试思考一下死的问题。她不想割腕而死,那种电影中浴缸里面满是鲜血的镜头总让她害怕,每次看时,她总是可以从屏幕里嗅出血腥味,这让她恶心反胃。全身投入江河倒是不错的选择,可是那些殉情抑或是死后骨灰投入海里的伟大或者永久的安宁,她觉得死得不配。她思考了许久,最后依然觉得安眠药也许是最好的选择。经过一番苦苦地思考,终于找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死亡方式,她感觉到无比欣喜。她打开床头的抽屉,对着台灯确认了一下药名。她不知道该吃多少,因为电视里的人总是在情急之下,将一瓶灌入喉咙中,然后镜头就切换至第二天清醒时的样子,她不喜欢看电视,因为她最喜欢最期待的内容总是一闪而过。
她想着自己就要死去了,她应该要来一些仪式感,于是她又去浴室,重新冲了一遍澡,她抚摸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看着这即将离开人世的肉体,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美。她想起来,20岁时,她曾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爱的人如果可以这样亲密地抚摸自己那该是多么地美妙,甚至她时常想自己和爱人如若能和-朗读者-里一样:洗澡,做爱,读书,洗澡,做爱,读书,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情。对,别人都说那只是情欲,但是比起语言,她更相信身体,身体更诚实,而且谁说那情欲就不是爱情了。这十年来,她一直没有遇到可以激活自己身体的人,想起来她突然觉得有些遗憾。可是因为既然决定了因为无聊而去死,那这件事就应该坚持到底,尽管她这30年间她鲜有自己的坚持,大多数就是跟着人潮走,死时她想她应该要那么一件事儿是坚持了的。
一颗一颗,她很清醒地数了100下,看着这些药丸,她脑袋里突然闪现出逝去的爷爷的模样,她不禁悲从中来。高中夏天的某个下午,一如往常一样炎热沉闷,她和同桌依然在讨论着昨日播放的偶像剧,讲到欣喜之处,她手舞足蹈,唾沫四溅。班主任将她从高谈阔论中,叫了出去。是的,电话那头,爸妈让自己回去一趟。赶回家,她看到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仿佛凝结着一张灌满铅的网,它沉甸甸地往下压,让人无法喘息。空气中药味和体味混杂,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回避这种味道。最近哲学课上,班主任曾说:“时间是一条缓缓地向前奔腾的河流,它从不曾停止,而是永往直前”。她想这句话不对,爷爷最后走的那一刻,她记得时间是静止的凝固的,如电影里面所有的定格的慢镜头。她记得他把她叫到床前,记忆中爷爷的脸已经模糊扭曲,他干枯的手拉着她。他望着她,疼痛使他发不出一句话,那眼神充满了怜惜和期待,突然他放开了她的手,她还没有缓过神来,只听着所有人一起哭起来,那哭声震天动地将她无助地淹没在那个永远炎热沉闷的下午,就正如这么10年之间,她被放置于人潮中,被时间裹挟着往前推进。珍贵的东西如所有普通的卑贱的东西一样的逝去,这就是最讽刺的平等。
如今,她也要像爷爷一样,踏上同样的旅程。她缓慢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床单中还散发着阳光的味道,这让她觉得温暖。分三次,她将这些药丸送入自己的口中,仰望这天花板,等待着自己死亡时刻的来临。等待的空隙里,小时候的自己在脑海中跳跃。比起现在波澜不惊的面容,她更爱小时候,那时候她剪着齐刘海,在阳光下开怀大笑,村里人人都喜欢她,都说她很美。那时,她最喜欢和妹妹呆在外婆的后花园,外婆总会给她们最好吃的饭菜。外婆的后院靠着青山,早上醒来,面朝这山,神清气爽。后院的近处簇拥着红色的夜来香,香气萦绕,让自己仿佛置身于空中楼阁之中。她想如果她死去,外婆和妹妹该是会哭泣的。外公去世后,外婆就一个人一直住在老家的木屋里。屋后的花园就是她内心的一方净土,她时常想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眼瞎耳聋的外婆是如何度过每一天的。大学时,她看入殓师,曾经设想过,如果有一天外婆去世时,她也会轻轻地抹平她满脸的皱纹和抚摸她的白发,给她献上一束后花园的花儿,她定会看着外婆安详地去向天国。可是,她不是,她是自己选择死亡的,如果棺木里面躺着的是她,她希望棺木位于地下室之类的幽闭而灰暗的空间,她不想听到父母和妹妹在棺木前的哭泣,她的死和她们无关,她只是厌倦了无聊的人生,她30岁,她觉得自己正在不可抑制地衰老,她就躺在时间的河里,足以存活,却时刻感到窒息。
她想这药劲慢慢地上来了,她感觉到自己昏昏欲睡。昏睡中,她问自己,她人生中是否有些反抗和挣扎曾证明自己热烈地活过,她内心燃起一腔怒火,这怒火来得太突然竟然使自己获得了片刻的清醒。是的,她脑中的画面浮现出了10年之前,和高二时的一位语文老师和课堂上争执的场景,她永远记得他丑陋的嘴脸。她对于文字有着异于周围人的敏感力,她省下所有的零花钱买下自己喜欢的各式各样的书籍,在黑夜地掩卷哭泣。她甚至偷过爸妈的钱只为买到自己心爱的故事。有时被故事吸引,她甚至一夜看到天明。有时自己也会自己的小房间编一些小故事,灵感枯竭时,她会放上躺在地上,来上几曲钢琴曲抑或是俄罗斯忧伤的民歌,她经常沉浸在温暖的台灯下,一如在海上漂浮的孤独的小房子。而灵感枯竭的惧怕曾让她思考痛苦之时,用指甲或者小刀在手臂留下伤痕,她并没有因此而毁掉自己。
她曾以为所有的人都应该和她一样,深深地沉迷于自己热爱的事情,为它疯狂被它折磨。有一天,高一的古月老师对她说,她有着异于周围同学的敏感神经,这一点让她与众不同,她应该善加利用。古月老师的话突然让她将她的世界打开,她沉睡的灵魂苏醒,她看见了自己。她开始尝试诗歌和散文,并且开始书写小说,她的作文总是被古月老师在全班朗诵,她的文章总会被古月老师拿去其他班级传阅,并且在古月老师的鼓励之下,她居然在写作竞赛中拿了二等奖,她那时充满了力量和光芒,她甚至有一种错觉,也许将来她会成为一名作家。当她对于未来满怀信心之时,迎来了高二的分班,她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文科,改变的还有自己语文老师。打从诸葛老师进班级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无比地讨厌他,因为长期吸烟而日益发黑的牙齿,香水还掩盖不住的酒味,满嘴的官腔,以及对于前排官僚子女的满脸阿谀奉承,他完全不是被文学浸染过的人,更像是一副酒肉之躯,更像个奴才。然后她开始知道,在成人的世界里有些人正在从内在慢慢地腐烂。他们的身体被无穷的物质和欲望侵蚀,并且自己浑然不知。只等有一天里面的恶臭冲破光鲜的外表,化作一滩脓水随意在街道蔓延,任人们脚踩,任阳光暴晒,任雨水冲淋。不一会儿功夫,消失在茫茫宇宙。嘿嘿,你看那个人好像一只蛆,他在高兴地吃着屎往前蠕动。
为了评上职称,他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写好稿子,要全班同学陪他表演,她也被分配到角色。那是她此生上过最无聊的课程,所有的提问内容全部都排练过无数遍,轮到她时,她只是一直沉默着不说一句话,下课铃声响起,她获得了解脱,从此也和诸葛老师结下了梁子。他开始公开在课堂上贬低她的文章,她不屑与他争论,因为她觉得他不配。她决定和朋友开始尝试日记体和音乐剧本的创作,她用轻松幽默的笔调书写老师众生相,唯独少了他,使他更加怀恨在心。为了更好地书写剧本,她日以继夜,加之他的课程实在是无聊,在课堂上她居然睡着了。被他叫醒时,全班人都在看着她,他挖苦到:“有些人心比天高,上课不积极地回答问题,还瞌睡,这样子,竟然妄想成为作家,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做梦,我看你现在写的东西就是垃圾。”他顺势将她桌上的剧本的初稿掀起来,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教室的走廊里,连日的疲倦和被突然叫醒了恼怒,她发了疯似地将这些稿子拾将起来,来到他面前:“是的,这些就是垃圾。”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将这些稿子撕成粉碎,“可是,您嘴里发出的东西又何尝不是这些垃圾了,甚至还不如,哈哈……”她脚踩着那些撕碎的稿子,冷笑了几声,扬长而去。
书写这些垃圾的时候,她曾经看到过自己无比干净和充满生命力的灵魂,在撕碎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去碰触让她痴迷和充满伤痕和痛苦的东西,她开始随意地游走于人群间,开始报了热门的专业,开始进入政府单位工作,开始买房买车,开始在自己买着的房子里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很想去拥抱那时熬夜写文章的自己,她突然很想去翻看一下自己曾经书写过的日记。一阵阵痉挛突然从胃部袭来,五胀六腑如翻江倒海,她痛不欲生,咬着牙齿,全身都在冒汗,室友就在隔壁,她无法大声叫喊。脑海里,她阳光温暖的丈夫的模样如在薄雾中的拼图在一点点清晰起来。她自己也充满了疑惑,30岁的她已经逐渐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她有时曾想自己就如周围一样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可好,可是她未曾尝过那恋爱的美好的激情与甜蜜,她觉得遗憾,她10年前陷入文字世界里曾幻想过的爱情是三生石,是黄金时代,是情人,是三毛的灵魂伴侣,而不是这无聊人生的拼凑将就。那块拼图突然完整,她看到了那个人的面庞。原来是他,原来在高中时他们错过了,他们错过了这么多年。“等等等等,我知道你马上就要离开,我可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吻一下你,拥抱一下你嘛!”他温柔地点点头,她抚摸他的头发,亲吻他的额头,紧紧地拥抱他,她感受了他的体温,他浑身散发着香味,她感觉自己下体潮湿,她的身体第一次被激活。“你走吧,我爱你,我会好好活下去,我会把你写进我的诗里,下一次,遇见和我一样灵魂,我不再迷失自己,我会好好地去珍惜。”
从医院抢救过来,休养回家的那天,空气中弥漫着小雨,天色朦胧,她在自己的小房子里,煨着一锅小粥,背对着厨房,她把他写进了自己的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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