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亮姥爷

作者: 彼小清 | 来源:发表于2020-06-07 07:16 被阅读0次

    早晨的阳光斜斜地落在那些棕黄的木头窗棂上,也照得我的皮肤有些发痒。我站在门口,正琢磨着玩点什么,眼睛忽然就落在院子那一小片阴影里。那也有一扇同样的窗棂,只是更矮小些。

    那是咱们的房子吗?我问姥姥。姥姥说不是。我就更奇怪了,为什么别人家会在我们的院子里。我顾不上姥姥的嘱咐,偷偷跑过去踮着脚往里瞅。这一瞅可把我吓坏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对面的屋门,透过半开的门能看到不大的院子,然后我看见了近一些的灶台,最近处的窗子底下是一张供桌,供桌上有两个烛台,还有一个白瓷盘。盘子里爬满了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有的还在蠕动,居然是一盘苍蝇。

    就是这盘苍蝇把我吓坏了,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些苍蝇是怎么去到盘子里的,竟有那么多。而用这样一个精致漂亮的白瓷盘来放脏兮兮的苍蝇也让我想不明白。

    姥姥说这是炳亮姥爷的家,怕我听不明白,又说就是那个眼睛看不见事儿的姥爷。每次大人都会这么说,说他眼睛不好使或者看不见,而从来不说瞎子或是别的。我便知道这是一种忌讳,于是我也有模有样的跟着说是看不见的姥爷。

    姥姥家是个长长的院落。前院很大,有车棚和牲口棚;前院和中院之间,是个有房顶的过道,像个半开放的小阁楼。平时存放东西,夏天的时候,这里空出来,铺上席子,我和表哥表姐们踩了梯子上去玩,一边吃着西瓜,一边看中院里忙来忙去的大人们。狭窄的空间并不凉快,可是悬空的感觉很好玩儿。

    中院靠东墙有一棵石榴树,每年靠它总能吃到又大又红的甜石榴。可我常常忘记了这果子的诱惑,一不小心就摘下那些火红的石榴花来把玩。石榴树旁边是个压水井,金属的井筒和手柄都漆成绿色,一压手柄就有汩汩的白水流出来,欢快地流进水泥砌成的池子里。用过的水,流出池子,绕过石榴树,一直流到东墙外的菜园里。

    炳亮姥爷家的后窗就在石榴树和压水井的旁边。我常常在水池子边玩,所以一不小心就会生出偷窥的念头。有一次,我刚探头,就被那个瘦小的老太婆给瞧见了。她瞪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缩回脑袋。完了,我以为她会跟姥姥告状,可是并没有。

    即便这样,我对她也总是害怕的。她脸上从来都没有笑容,这和别人对我的态度大不一样。她永远穿一件灰蓝色的斜襟短褂,黑裤子。头发也总一成不变地挽成一个髻。虽是比邻而居,但她几乎没有进过姥姥家的门。

    炳亮姥爷就不这样。除了饭点,他几乎一整天都在我姥姥家度过。他手里拿一根木头拐杖,一边戳戳点点一边慢慢挪步,必要的时候会用手去扶着墙或者门。他一年四季都是黑白灰的穿着,头上永远扣一顶帽子,帽檐低低的。即便这样,也遮挡不住他浓黑的眉毛和塌陷的眼窝。他的眼睛永远是闭着的。

    每次我一到,他必得打趣说:来,让我听听是谁来了。哦,是小牛来了呀。他仰起头,脸上浮现出大大的笑容,小胡子都跟着翘起来了。

    姥爷,是我,不是小牛。我认真地给他纠正。

    哦,是小兔子啊。他又笑着说。我悄悄走过去,把它倚在墙边的拐杖拿走。

    小兔子又淘气了。他还是笑着。他的听觉真的很灵。有时我会在他必经的路上放上小板凳或者脸盆,他通常能绕开。即使碰到了他也从来都不生气,一直对我是笑着的。这和那个老太婆不一样。

    炳亮姥爷能忍受我们的淘气,还开心地和我们玩,唯有一样东西他不准我们碰。他有一把三弦琴。有时他会拿出来弹奏给我们听,不过这得看他的心情,绝不是有求必应。他弹琴的时候,瘦小的身躯随着节奏轻微摇动,紧闭的双眼又是那么深情投入,似乎音乐里正流淌过他的人生岁月。

    据说炳亮姥爷生下来就是这样的,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家人希望他的生活里多一些亮光。我对炳亮姥爷的生活充满了好奇,但我不敢去他的院子,因为那个老太婆。可我还是一再地不小心把球扔进他们的院子,每次都是老太婆给扔过来,还好她没发脾气。因为有一次我清楚地听见她骂炳亮姥爷“死尸”,挺骇人的。

    他们院子里有一棵合欢树。丝状小花像一把把粉红色的小扇子,清香扑鼻,对生的小叶子排得密密的,很干净很漂亮。我爬上墙头去采伸展过来的花和叶子,看见那个小小的院子,在阳光底下,一切都安安静静的。

    姥姥家还有一个后院。后院养了几只鸡,几只兔子。靠东侧还有一个小后房。小后房在后院没有门,只有一扇朝西的小窗户。后房是放各种杂物的地方,连着卧房。从卧房里推开那两扇老旧的窄木门,就看到满眼的箱子柜子,箩筐坛子缸,都静静地躲在黑洞洞的角落里。到处是灰尘和蛛网,陪伴着这些许久不被翻动的陈年物什。这里是我寻宝的地方。哪个箱子里有好看的丝绸和花布,哪个柜子里放着陈年的灯笼和烛台,还有瓷器,我都是有数的。

    彼时我曾从一个小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过母亲少女时的照片,我便欢天喜地的据为己有。这更加坚定了我寻宝的决心。那天我从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小相框。黑白照上是个姑娘,垂着两个麻花辫,眉眼弯弯,嘴角弯弯,真好看。我兴冲冲地拿去问姥姥,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说是炳亮媳妇。

    我一下子懵了,追问相框里的人呢。我一直以为那个老太婆是他媳妇。

    她呀,在这住了没几年,就被家里人接回去了,就再也没见过了。

    为什么呢?我很想弄清楚。

    两个人都看不见,生个孩子也管不了。

    炳亮姥爷还有孩子?

    生下来还没满月就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是家里人一大早过去,就已经硬邦邦的了。可怜炳亮和那姑娘,那么要好的两个人,就这么分开了。

    无意中我对炳亮姥爷有了新的了解。我把这张照片也藏起来。其实这并不是照片,而是一张炭精画,是姥爷的朋友画的,姥姥家墙上挂着好几张。所以我知道。从姥姥姥爷的画像来推断,这张画也和照片一样写真。

    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我没有到处去疯跑。而是安静地坐在门口的大树荫下玩合欢树的花和叶。我把那粉色的小扇子摆成孔雀的头羽,把叶子摆成孔雀的身子。我乐此不疲地摆着,没注意那个老太婆过来了,现在我已经知道她是炳亮的姐姐。

    摆的挺像样啊。她说。我没吱声,也不敢抬头,手里的动作却迟缓了。

    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她的语气不容质疑。我毫无反抗地站起来,傻愣愣地跟着她来到对面的深宅大院。那两扇朱漆斑驳又宽又大的木门,一直是紧闭的,我早就想一探究竟了。我曾爬上靠西侧院墙的歪脖子树,可还是只能看到一片片的青瓦。

    院里荒草快赶上我高了,我有点害怕。想回转身子,但是好奇心又驱使我跟着她继续往前。脚下是青砖细密铺就的小路,并不难走,那些残断的痕迹告诉我它们在这世上存在得够久了。草里的热浪不住地席卷过来,形成一座密不透风的墙。

    我跟着她来到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这座厢房门前一左一右有两棵合欢树。树下还用白石精心地圈了起来,干干净净的不见杂草。她打开门,堂屋里面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再没有别的家具。墙上满是画框。我注意到有些作品就是用合欢树的干花和干叶拼成又裱起来的。其中一幅就是孔雀。

    这是你做的吗?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不是。她回答说,脸上闪过一丝凄楚。我便不再多问。有时候小孩子也是很敏感的,能够判断大人的隐痛。

    晚上我就告诉姥姥我去过那个大宅子了。姥姥怔了怔,问我去那干什么。我说是老姑带我进去的,给我看了一些画,也不知道是谁画的。

    是她男人啊,年轻轻就没了,你老姑也是个可怜人。姥姥说。

    所以她才住在这边,来照顾炳亮姥爷吗?我问。

    当初她就没有远嫁,家里就这么个弟弟,总得有人照顾。于是她就招了个女婿过来。她女婿和你炳亮姥爷当时都是县里文化艺术团的。

    他们为什么不住那个大宅子呢?在我眼里大宅子应该更体面更舒服。

    人都没了,大宅子更空得慌。姥姥说。这话我就有些不懂了。

    过了几年,炳亮的姐姐就没了。我再去姥姥家,也不见炳亮姥爷。姥姥说这两天没过来,你去看看吧。

    我进到院里,喊了几声没人应。正屋里也静悄悄的。我退出来,四下看看,又走进东侧的小偏房。黑洞洞的小屋里,炳亮姥爷裹在一床脏兮兮的被子里,一动也不动。我突然有些害怕。

    我壮壮胆,又喊了几声。这次,他动了,他转过身子,我看到了那张骷髅一样的脸。他说了个名字,不是我。他没想到我会过来,我自己也没想到。黑洞洞的屋子里,我看到那把三弦琴好好地挂在墙上,有一根弦却断了,耷拉下来。

    他似乎要起身,但又没有,只是把被子裹得更紧了。我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跑了。我给他端了一碗饺子,拿来了那张炭精画。

    他用手摩挲着相框,问我是什么。是慧霞,我说。

    他的手停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又把相框紧紧地抱在胸口。黑乎乎的屋子里,我分明看到有两颗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

    合欢树,又名有情树。清人李渔说:“萱草解忧,合欢蠲忿(消怨合好),皆益人情性之物,无地不宜种之。……凡见此花者,无不解愠成欢,破涕为笑,是萱草可以不树,而合欢则不可不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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