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我一直在外漂泊,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回家乡了。因为抗日战争形势严峻,考虑到我熟悉家乡的地势环境,组织派我回去协助当地的同志开展工作。
我非常喜欢自己的家乡。这些年我到过很多地方,有的繁华热闹、有的萧条冷清、有的风景如画,等等。
如某地车水马龙的大街和不同风格的建筑物、某地宽广的白华林、某地辽阔的草原,所有这些都曾有过许多温馨的回忆,它们都像那些甜美的往事一样让我感动。
然而,即使走南闯北,见过如此多的美妙的地方,我内心深处最向往的还是一个叫横镇的小镇——我的家乡。
只要想起它,我的心底便会感觉一片柔软,脸上会不自觉地绽放出温柔的笑容。
横镇不大,一条笔直的主街从镇头贯穿镇尾,主街中段向两旁各杈分出两条横街。
镇子中央有两棵千年樟树,树杆很是粗大,四五个成人合抱才能围住,像两把巨伞。每日傍晚时分或午饭后树下的石凳石桌,还有凸出地面的粗大树根上坐满了人,很是热闹。
镇子上的店铺主要集中开在镇子中央的位置,其余多为居民住房。
镇头和镇尾都有一口水井和一口洗衣的池子,中间有一条浅浅的小沟相连,水井的水满过小沟流入池子,池子的水是不会满的,因为池子下面设有暗沟,流向镇子外面的农田。
镇子外面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远处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的房屋是附近村庄里村民房子,还魏峨的大山。
踏上回家的土道上,我轻盈得如同一头山羊欢快地往前奔跑。土道两侧半黄的水稻随风起伏翻浪,预示着丰收将近,又似在欢迎我回来。
远远离镇子不远的林大娘家的房子时,我有些诧异,这是一栋两层的房子,显然被火烧过,已经成了一堆废墟,还长出了杂草。
近了看到废墟前有个熟悉的身影,我大叫了一声:“黑子。”
“平原,你回来了。”
我走了过去,问他:“林大娘家这是怎么了?”
黑子望着废墟沉默了许久,才向我讲述了这个有些意外的故事。
二
原来三年前,日本人还在疯狂扫荡的时候,林大娘的老伴进城的时候被鬼子杀了,儿子小林子参加了“八路军”走了。于是,林大娘独自一人留在家里。
很快占据了县城的鬼子到乡下来搜集粮食,由于横镇离县城太远,周围的村庄太分散了,征粮的队伍有一部分人要在镇上住。
林大娘家在镇口,独门独院的,场地大,又拾掇的干净整洁,鬼子军官看了很满意,就带人住进了她家里。
他们住在楼上,因为楼下只有两间房,林大娘还住在她原先住的房间,另一间用来堆放收集来的粮食。傍晚的时候运走了大部分,装不下的一小部分留在这里等第二天再运走,他们几个留下来既看守粮食,又起震慑村民的作用。
鬼子来了,大家不敢出门,都窝在家里头,特别是小媳妇儿和大姑娘更是不敢露面。
观察了两三天,见鬼子没有杀人,男人们就大着胆子又照常下地干活了。林大娘要给鬼子们做饭,上午是没有时间的,只有下午也会下地干活。
住大娘家的六个鬼子都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皮肤黑里泛红,可能是晒太阳晒得,五官端正,只要他们不开口说话,看起来长得与本地人差不多。
有一个是军官,比较结实,个子也高,比较随和,另外五个是他的士兵,他们去外面征粮的时候对年轻军官很敬畏,回到住处他们又变得像个孩子似的。
他们围在厨房里看大娘做饭,看着可爱的中国大娘将一堆不起眼的菜叶子和几个土豆、南瓜,还有几个鸡蛋,一会儿工夫,就像变魔术似的变出了一顿丰盛可口的饭菜。
大家朝着大娘比划着,竖起了大拇指,叽哩哇啦地赞美大娘的手艺。
听着堂屋里几个年轻人吃得高兴地声音,林大娘更加想念自己的儿子了。
林大娘高高瘦瘦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她一直对生活充满希望,她不怕苦也不怕累,只要双手双脚勤快点儿,总能把日子越过越红火。
像当初她是林大爷的父母用20斤大米和一块大洋换回来的,那时林家住在山脚下的茅草屋里。
眼看着这日子好了点。然而,战争来了,老伴被鬼子打死了,儿子跟着林政委参军走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还记得儿子走之前跟她说的,“娘没有国哪里还有家?等把鬼子赶走了,我就回来了。娘在家一定要好好保重,等儿子回来孝敬您。”
想到这,林大娘猛然抬手用手指摸去眼角的泪,脸上又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只是笑意有几分未达眼底。她要好好地活着,等着儿子回来。
三
年轻军官吃饱了走出堂屋,看到林大娘坐在厨房门口的石墩子上摸眼泪,便走了过去。
“大,娘,你,怎,么,了?”他用蹩脚地中国话问林大娘。
林大娘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应该与自己的儿子差不多年纪,也差不多身量。他跑到别人的国家来打仗,他的父母应该也会想念他吧。
林大娘摇摇头,拍拍旁边的石墩子,指了指,示意年轻人坐。
她看着年轻人问道:“你来中国多久了?”
“三,年,了。”
“你不想念家里人吗?”
“想。”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呀?”
“有,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妹妹和小弟弟……”年轻人一边说,一边回忆着远在万里之外的家人,声音慢慢地变得沙哑了。
其他几个年轻人也吃饱走了出来,一起围坐在大娘的身边,一起回忆着自己的家人,诉说着心里的思念和对战争的无奈,伴随着呜咽声也断断续续响了起来。
他们有的十五六岁就被迫上了战场,现在最小的才十六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岁。“你们也是一群孩子呀!”林大娘叹息,伸出双手拥抱了这群孩子,这群敌人。
一日吃罢早饭,几个小伙子们出去征粮了,林大娘一个人在家。
今天是去镇上取儿子家信的日子了,儿子一个月会来一封信报平安,由于战乱,每次收到的都是前一个月的信了。。林大娘麻利地将家里收拾停当,一双干枯的手摸了摸头上不多的头发,又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拿了个篮子挽在胳膊上,轻快地走出家门,将门上锁,转身就走往镇子上赶。
儿子走的时候与她约定了,每个月的月尾会写信给她,让人带回来,放到镇上钱掌柜的杂货铺,让林大娘自己去取。
快到杂货铺门口,林大娘顿了下,转头左右看了看。虽然没发现什么,还是先到了旁边的粮油铺子,打了两斤油,买了两斤白面,出了铺子,这才走向杂货铺。
这是儿子叮嘱过的,她可不能犯错,给人家惹麻烦。
“掌柜的,给我来一斤酱油,一斤粗盐。”林大娘说着,便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钱掌柜见是林大娘,笑哈哈地应着,走到店铺左边一溜大大的坛子,三个盛酱酒,两个盛水酒,上面都贴了字。他麻利地打开酱油坛子,用竹管勺子将酱油勺起来,又顺手从旁边的篮子里拿了一根大竹筒,将酱酒缓缓倒入竹筒子里。
“大娘,小林子来信了,等下我给你。”钱掌柜一边低声说话,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
“鬼子住您家,没把您怎样吧?”
“没有。”
“再说了,我一把老骨头,有什么可怕的。”
“他们收的粮食,放在哪里?”
“傍晚会运走,装不下的堆在我家的一个空房间里。”
“有人把守吗?”
“共6个人住在我家,白天都去收粮,晚上都会回来守着。”
“知道了。”
“有什么紧急情况,在你家旁边点火个篝火堆,有人会来接应你。”
钱掌柜把装酱油的竹筒子封好,又把一斤粗盐用牛皮纸包好递给林大娘。他朝店外看了看,见没有人来,转身掀起布帘进了里间,很快拿出来了一封信和一个小布包裹。
“大娘,这是上级来的信。小林子,小林子同志在A城的战役中,中了鬼子的炸弹,上个月二十日英勇牺牲了。”钱掌柜心情沉重地说道。
“什么?”
林大娘顿觉天旋地转,钱掌柜赶紧一把扶住,把她扶到在柜台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大娘,您节哀。”
林大娘颤声说道:“钱掌柜,又要麻烦你了,请帮我读一下信上说的什么。”
“嗯。”
钱掌柜沉声念道:“林大娘,这封信对于您来说是一个噩耗。您的儿子小林子上个月二十日在A城战役中,不幸中了鬼子的炸弹壮烈牺牲。
由于当时有几位同志的尸首一起被炸成了碎片,战斗结束后,我们已经将收集的尸骨合葬在A城,待A城战局稳定,我们会派人过来接您去看望他。他是一个民族英雄,我们向他致敬。
遇难前小林子已经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共产党员。我们把他的党徽和党章寄回给您。我们真挚地向您致敬。
xx团政委:林平”
这封信已经写了五个礼拜了。
林大娘没有哭。整个人呆了,痛苦到了极点,使她一下子还感觉不到。
她心里一直在想:“小林子已经死了,被鬼子炸死了。”
没过多久,眼泪渐渐地涌到了眼眶,痛苦攫住了她的心。各种既可怕又痛苦的想法一一涌上心头。
她的孩子没有了,她那个高高的嘴角总是噙着盈盈笑意的孩子没有了,她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她永远也摸不到、抱不到了!
鬼子打死了她的老头,又要了她孩子的命……他被一枚炮弹炸成了碎片。
她仿佛目睹了那副情景,那可怕的情景: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还是与往日在她身边时一样笑意盈盈微微上扬,一声巨响,他飞上了天化成血肉碎片飘落了下来,一定很痛吧。
儿子被炸死了,连尸首都没有了。
四
林大娘刚回到家,在厨房里放下东西,就听见一阵说话的喧闹声,那几个鬼子回来了。她急忙把那封信藏进厨房的柴堆里,并把眼睛擦干净,像往日一样神态自如地迎接他们。
他们六人都快活地笑着,因为弄回来了一只肥羊,无疑是抢回来的,他们跟老太太打手势,告诉她大家有好东西吃了。
她立即动手准备午饭,到了要杀羊的时候,她却没了勇气!一个士兵拎着枪对准肥羊的脑袋,“呯”的一声,羊的脑袋开了花,死了。
羊一死,她就把羊的皮剥掉,露出鲜红鲜红的肉。她看见自己手上沾着的血,感到渐渐变冷、凝结的温暖的血,让她从头到脚都战栗不止。接着她总能看见自己被炸成碎片的儿子,也是全身鲜红,然后化作血雨片片飘落。
她和六个鬼子一起吃饭,可她吃不下,一口都吃不下。那六个鬼子们狼吞虎咽地吃着羊肉,没有注意到她。
她默默地从旁边打量他们,反复琢磨着一个主意,但她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那几个年轻的鬼子也没有察觉到什么。
突然,她问他们:“我们在一起有一个月了吧,可我却连你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年轻军官听懂了,翻译给同伴听,于是他们把自己的名字和家庭地址告诉了她,见她不懂,年轻军官还找来了纸,写了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
她跟他们说笑着,还叫他们如果战争结束了,有空要来看望她,她会想念他们的。
吃完了饭,她帮他们的床铺垫上厚厚的稻草,说这样睡着舒服又暖和,鬼子兵听了很高兴,夸奖她是个善良的中国大娘。
吃晚饭的时候,有一个小鬼子发现大娘没吃东西,担心她,她说自己胃疼,于是她烧了一炉旺火给自己暖身子。
当楼上的门关了之后,没多久就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她悄悄地打开了通往屋外的门,到屋后面的场子将柴垛一捆捆的干柴围到屋子周围,围满了之后,又把一捆捆干柴抱进屋子围在房子的里面,下楼的扶梯间也堆满。
然后,她又将隔壁的空房间打开,将里面剩余的粮食一袋一袋拖到院子的空地。
做完这一切,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回到房间,从箱子里拿出一套新衣服换上。林大娘又拿出了两张纸放进衣服兜里,然后走到院子,打开了大门,双手摸了摸头,整了整衣。她嘴里一边喃喃着什么,一边走过去将一罐子灯油倒在了干柴上,点燃了。
“大娘,这是怎了?”
林大娘见是同村的后生黑子,严肃地说道:“赶紧叫人来把这些粮食搬走,等下人来了就搬不了了。”
黑子点点头,扛起一袋粮食转身走了。不一会儿,来了10来个人把粮食全部扛走了。
“大娘,您跟我们一起走吧?”
“你们走吧,我已是一把老骨头了。”
“快走,”林大娘生气道:“我留下来为这场火负责。”
“大娘。”黑子含泪庄重地朝老人行了一个军礼。
火势早已迅速窜起,整个房子都烧着了。
一阵撕心裂肺地叫声从屋顶传出,那是人的哀号,恐怖的令人心碎的呼号。
房子里,除了燃烧的噼啪声、墙壁的断声和屋梁的倒塌声外,听不见其它声音。
林大娘手里握着一把磨得锃亮锃亮的大砍刀,守在房子前面,以防里面有人跑出来。
等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她就把刀丢进了大火里。
天亮了,火已经灭了。
收粮的鬼子来了,看到烧塌了的房子,带队的军官一下车就冲到林大娘身边,大声问道:“林,大,娘,怎么,房,子,烧,掉了?”
“一郎,他,们,呢?”
“他,们,在,哪?”
“在里面,都死了,烧死了。”林大娘指着倒塌的房子,冷冷地说道。
“混蛋!混蛋!”军官气得大吼:“是,谁?是,谁?是,谁,干的?”
“我干的。”
“你?”
日本军官摇头道:“不,可,能的。你,是,他,们,的,朋友。”
“他,们,跟,我,说了。你,大,大的,好人。你,们,是,好,朋友。”
林大娘把整件事说了一遍,然后从衣兜里拿出两张纸,递给了日本军官,“这张是我儿子的死讯。这张是他们的名字,你可以写信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们的家人,告诉他们是我烧死了他们的孩子。”
日本军官一巴掌将林大娘打倒在地,大吼道:“混,蛋!混,蛋!”
“杀了,她!杀了,她!”
“呯呯呯,呯呯呯……”十几根枪对准林大娘,同时开了火。
在子弹射进她身体的那一刻,她艰难地爬到了已烧的房子前,挪动着身体靠在了墙根上,吃力地举起手想要去摸摸头上不多的头发,终是没有举起,半途掉了下来,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
黑子补充道:“日本人为了报复,将林大娘的尸体吊在镇子中央的大树上,挂了十天十夜,还派了一个小分队日夜看守。后来,又将尸体扔在了山上,让她曝尸荒野,不准村民去帮她收尸。”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黑子与组织上的同志一起偷偷地给林大娘收了尸,安葬了。
黑子讲完后,我们一起朝着废墟深深地鞠了三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