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梳妆台上,除了一面木镜、一瓶雪花膏外,还有一把做工精良的梳篦,那是我娘的陪嫁之物。
我从小就看到它,但不识梳篦的中间,那刻着的四个漂亮的鎏金小字。待我上学读书时,才知它写的是“方城梳篦”。
初中时,读过木兰诗,里面有一句“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写的是花木兰替父从军前的梳妆打扮。可我娘虽有黑发如云,我却很少看到,她拿着梳子,当窗理过云鬓,对镜贴过花黄。
可能是小时贪玩,每天起床晚了。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却是:早饭煮好了,铁锅四周还在冒着缕缕炊烟;三间草房,地上乌黑发亮,扫得干干净净;娇小的母亲,坐在门口小凳,正在搓衣板上哗哗地搓着衣服。
当我吃好早饭背着书包路过猪圈时,看到两只肥猪正低着头,吃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欢快的叫声。我知道,我娘的猪食早已喂好了。
我娘很少出门,因此难得梳妆打扮梳。亲戚朋友有的,因为互相穷,很少走动,只有在生产大队开全民大会时,我娘才拿起落满灰尘的梳子,立在窗边,一下一下,轻轻地梳着长久未梳而斑结的长发。
娘的那把梳篦夏天用得多。因为母亲忙得不常洗头,夏天干活又常出汗,日久天长,头发里便长出了黑虱。
待到阴雨天不出工时,母亲便坐在小凳上,拿出梳篦,一遍又一遍梳理着那浓密的黑发。在她身前小桌那摆着一张白纸上,便落下了一根根长短不一的头发,落下了一粒粒粘在头发根部的碎屑,也落下了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小黑虱。
头虱知道罪孽深重,末日来临,在白纸上拚命逃跑。跑得再快,也没有我娘的手快,母亲见一个杀一个,毫不心慈手软。用她的大拇指甲,在飞跑的头虱身上,用力一压,随着’啪嗒’一声,犹如一声枪响,干净利落,结束了一个个恶贯满盈的罪犯。
木梳成了母亲护头之物。
父亲难得梳头,女人之物不在他的眼里,但女人之身一旦上了他的法眼,他决不手软。每当我偷偷看到,他悄悄拿起梳子,打理他乱草似的头发,我就知道今晚他要去干好事了。
善良而娇弱的母亲,一块枕巾濡湿了她多少暗自痛哭的泪水。
姐姐长大后,常常拿起母亲的木梳。”青丝绕指柔,华梳理云鬓”。小时候,姐姐的两个羊角辫,让我这个弟弟,多么羡慕,多么妒忌。
木梳有情,梳出芳华。姐姐出嫁那天,母亲拿出她的木梳,一边为女儿梳头,一边说着别人听不见的悄悄话。我看见母亲笑容满面,姐姐娇羞如花。
娘的木梳,我从小不感兴趣,它不能当玩具。小时候,我的玩具可多了:纸折的飞机,彩色的玻璃球,打三条线的铜板,抛转的铁环,打100分的扑克,套在头上跟我游泳的柳条帽。……
每当我玩得满头是汗、头发乱得像鸡窝跑回家时,只见母亲打来一盆清水,从竹竿上拽下毛巾,我知道母亲要为我洗头了。
我乖乖坐在母亲面前,低下头来。母亲用毛巾轻轻擦洗,随后挤干毛巾,慢慢擦干我的头发。拿来她的木梳,在我头上几番打理。
木梳犹如她的画笔,不久,一个干净、清爽、俊朗、调皮的小男孩便诞生了!我从母亲的眼里,看到了她满足的笑容。
母亲走了,她的木梳我把它作为她的陪葬品,随她远去。我拿起她的木梳,轻轻擦洗,用我的眼泪,用我颤抖的双手,一遍又一遍,把梳篦的齿一根根擦得发亮,洗得干干净净。
木梳犹如我的母亲,干干净净来,我还让它干干净净去,不容一丝半点污物,脏了它的纯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