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别名白娃,祖籍生年不详。卒年大伙都知道,1994年寒冬腊月,临近过年的时候。
那一年,雪好像挺大。说雪好像挺大,是因为我关于那时的记忆有些模糊。但记得最清的是,老姜却死在火里。
天寒地冻!
孤苦伶仃的一个老头,怎受得了这般天气?所以,他用往年对付寒冬的方法——烤火,来对付那一年的寒冬。但是,那一年,没有了往年的幸运,他睡着了,火却越来越大……最终,他死了。
一墙之隔的邻居花白脸,草草处理了他的后事。这是有原因的。要不是花白脸一直觊觎老姜生前居住的那间房,他会管老姜的破球后事?
净扯鸡巴蛋!
不管怎样,那间房子,还是让老姜避免了死无葬身之地的严重后果的发生。踏着厚厚的积雪,众人把老姜埋在了北关外乱坟岗。
可奇怪的是,自老姜死后,有关老姜生平逸事趣闻却在小镇广为流传开来。
有人说,老姜是个江洋大盗,他腿瘸,就是因为在火车上偷盗不成,被人紧追,无奈跳下火车摔的!
有人说,老姜没有老婆,是因为他的那个玩意没有了,就是娶上老婆,老婆也不会跟他在这守活寡。
还有人说,老姜的死,是花白脸放火烧的,说的有鼻子有眼,让人半信半疑。说,那天晚上花白脸给老姜送饭,他对老姜说,白娃,听说今天夜里下大雪,我给你多加点柴火,别把你冻着。明说是为老姜好,其实居心叵测——他故意在火盆里加了好多柴火,还有意将老姜的床被扯下来,都快掉火盆里了……
听起来就像是传说,所以我是不相信这些说法的。特别是最后这个说法。
但我相信老姜死的时候我很难受。
难受不光是,想起生前他经常哄我们这些小孩子们玩耍的快乐时光;还有一种莫名地深深地失落和遗憾,像是一种久蓄的情感,瞬间封闭了所有泄洪出口,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我想,我的理性最终还是胜利者。我的不算坚固的内心河堤,并没有被憋闷汹涌的感情所冲垮。而是,多了一种对人性的思考,和对感恩之心的敬礼。
这不由的我又想起了老姜,以及有关他的种种传说。
听老人说,没人知道老姜从何处来,更不知道他年岁。就知道,他来那一年是冬天,下大雪。据大家伙回想,依稀记得那阵好像是20世纪70年代末。小镇上的人,见他不仅一个人,还残疾,就可怜他帮他在我家对面,找了那间残垣断墙的房子,重新修葺一番,权当他临时住所。不料想,这间房,竟成了他余生的久居之地。
他喊我奶奶叫嫂子。自然,我得叫他为爷爷。他很热情,言语挺多,见人哥长兄弟短的,让人一见就觉得亲切; 也很善良,别看他自己身残,他还见不得其他的身体有残缺的人。但凡看见,总要倾囊以助。要说长相吗?一般。中等个,精瘦,约60多岁模样,沁出酱铜色的长脸,光头,腿瘸,拄一铁拐。这样的形象,自然难免给人一种异于常人的感觉。
后来,也不知道啥时候起,老姜从哪弄来两只鹦鹉。就见他时常手持一短竹棍,嘴里念念叨叨,好像是在训练鹦鹉什么。大概过了有半年多,众人才明白他训练鹦鹉的真实目的,他想靠这两只鹦鹉养活他!
小镇逢农历单号日是集市。所以,每逢集市时,只要不雨不雪,老姜就拄着单拐,拎着那个裹着红布的鸟笼,一歪一斜的,来到新华书店门口挨西边的那个石狮子前面,这是他早已瞄好了的摊位!
只见他,双手一抖,往地上铺一块两尺见方的红布,把鸟笼放在红布中央稍后,鸟笼前面摆一装有十二支卦签的竹筒,再掀开裹在鸟笼上面的那块红布,慢慢坐在横在地上的单拐上,掏出来那只黝黑的旱烟袋,装一两撮廉价烟叶,自顾自的开始吞云吐雾,甚至无暇顾及自己剧烈的阵阵咳嗽。随着那两只鹦鹉的喳喳叫声,向过往行人宣告:老姜的生意已经准备就绪,随时欢迎各位光临!
算卦,是世俗人们破解心事和消除灾难的迷信方式之一。老姜的生意就是算卦。与小镇上其他卦人不同的是,别人是人给人算卦,老姜是用鸟给人算卦。
凡来问卦者,待老姜问明来人所求何事后,用手中那根尺把长的细竹棍,轻轻指向笼中的鹦鹉,口中念念有词,随着竹棍轻轻摇动,那两只鹦鹉也有节奏的开始摇头晃脑起来。突然,但见老姜目光如炬,手一停,定在空中。口中喊道,“叼!”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其中一只鹦鹉疾速从笼前竹筒中啄起来一支卦签,丢在红布上。老姜捡起,夹在拇指食指间,目光在卦签上面游走几番,依卦辞,凭想像,道吉福蔽祸凶,能言巧语,把那问卦之人高兴的乐于施财破灾。
集市散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午饭早的已然饭毕。老姜收拾好物什,像往常一样,去对面打烧饼刘满仓处买两个烧饼,这就是他的午饭。然后,往西,路过开小卖部的王胖子家,买一把糖果,回家分给我们这些三五岁的小伙伴们。他经常说,他没有亲人,更不会有孙子,我们就是他的孙子。这些小屁孩怎么会不愿意呢?谁也抵挡不了糖果的香甜啊!
当然,既然是生意,难免有起落。所以,他的基本的日常生活并无保证。不过,有街坊四邻帮扶接济,所以老姜和小镇一样,平凡而又安逸的过着属于他们的日子。只是,让人不理解的是,对于小镇街道办统计五保户做法,老姜甚是大为光火,嚷嚷说,我老姜不稀罕这玩意,我又不是不能动弹,以后,别给我提这事,要不然,我立马走人。街道办何乐不为呢?
怪人!
街坊没有一个不说他的。可老姜置若罔闻,我行我素。你说,怪不怪?人家生病了不看医生不吃药,硬顶!竟没见他有撑不过去的时候!人家大冬天,喝凉水!能咕咚咕咚喝一大瓢,居然啥事没有!
最让人称奇的是,他口里含着的那个薄铁片片做成的东西,一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塌,就能吹出男女老少各种腔调的声音来。一套一套的豫剧越调,伴随着夕阳洒射下的他门前那棵榕树花开花落的初夏暮秋,打发着小镇人们的闲暇时光。
不逢集市的时候,老姜从来不赶外集市。要么和后街贾老婆菜市口褚大嘴等三五人,一壶开水,一张桌,在一起抬杠磨嘴皮;要么和我们七八个小屁孩耍戏玩游戏。
印象中,那个叫做“搁方”的游戏就是他教会我的。
地上横竖交叉画六个相互垂直的等距线段,然后两个人分别在这个图形的每个线段交叉点上,放一枚自己的棋子。说是棋子,其实就是随便在地上捡的比如小石头、短木棍之类的。双方设法组成叫做“三斜”、“四斜”、“五斜”之类的,还有叫做“大龙”、“边龙”、“六周”等等。只要组成这些叫上名堂的,己方都要无条件多加一到三个棋子,直到把交叉点占满。最后,棋子多者为胜。
还有什么“憋死驴”、“一根筋”等等,可惜的是,我却忘记了诸多玩法了!小时候的我,是不会理解,类似这样的游戏,对于一个人的心智是怎样的一种锻炼;更不会明白,这样的锻炼,对于我以后的人生产生多大的影响。
但我清楚的是,我奶奶是挺钦佩老姜的。奶奶还经常给我们说,你白娃爷,不是一般人。我们从来不相信,嗤之以鼻。
不过,不是因为他不是一般人,也不是因为他腿脚不好拄着拐,我们才每天给他抬水吃。而是因为我奶奶。我和弟弟每天抬水是我奶奶安排的。我奶奶说,看你白娃爷,提水也不方便,平常也没少疼你俩,你弟兄俩也大了,能使唤了,以后,不要光给咱家抬水,每天也要给你白娃爷抬水吃,啊!
于是,我们弟兄俩的抬水工作,由每天两桶变成每天三桶。说起来,我家也有水井的。只是不能吃。大人说,水苦,没有桥西头张老二家的井甜,可我们吃不出来。
其实,张老二家离我家一点也不远,也就一百来米。谁叫人家的水甜呢?所以,弟兄俩每天这个六七百米的折返跑,是必须要完成的,风雨无阻,像是一定得拿一块人生节点上的奖牌一样。
后来,大了,就一个人拎。不是我,就是我弟。
再后来,我们这些玩伴一个个都离开小镇了。张老二家的井竟也没水了!老姜也不得不付钱,给靠卖担水为生的傻黑三买水吃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到那场大火发生。
按老姜的话说,死了,就不连累大家伙了。这话,没几个人愿意听。意思就是说,不喜欢他的人不多。所以,虽然他年迈多病,但有四邻八舍的照顾,尚且勉强但坚强的跟生活抗争着。
直到他死去!
直到他死去,人们才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包括那些传说和流言蜚语。
事情是这样。
在老姜死后的第二年秋天,县里传给镇上一个盖有大红印的单子,好几页,上面写着:据省军部有关部门查实,姜白娃,原名姜胜利,系沪东某地人,自幼父母双亡,无亲无故。1916年生,32年入伍,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姜胜利同志自入伍后,多次冲杀在一线。在淮海战役中,受伤致腿部偏瘸及男根丧失。因其骁勇善战,表现突出,组织决定,记个人三等功。后经治疗可生活自理,在上级安排人事调动时,姜胜利同志却无故消失了!经多年多地苦查未果。今据可靠信息,综合多方面事实情况,经过查验筛选,得出:城关这个姜白娃,就是原来我军某部在淮海战役后,消失的姜胜利同志。为落实国家相关政策,更为了英雄牺牲后有安身之所,决定:在小镇高中西南角,为姜胜利同志立碑开园!……
原来,在1995年处春,他的一个战友的儿子,被调到县城任人事工作。无意中听到,老城有个叫姜白娃的瘸腿老头的事。开始以为,中国这么大,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原来部队费那么大劲都找不到,何况在这个三省交界的小地方,老父挂牵大半辈子的姜胜利,怎么可能在这出现呢?后来,听说的多了就留心了。认真调查下来,让他大吃一惊:就是他,姜胜利!
平静的小镇,像被投进一块石头的一池湖水一样,涟漪一圈圈荡漾在人们心里。
这样的结果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让众人始终不明白的是,当时,解放战争并未结束,老姜在淮海战役后为什么消失?他是如何来到小镇上的呢?还有,就是立了那么多战功,在那么艰难的岁月,为什么不去相关部门讨个一官半职,或者至少能讨口饭吃?为什么?……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还有我。在其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沉浸在这些未知原因中。
为什么?
为什么?
江洋大盗?不是!
腿瘸?跳火车摔的?不是!
不是男人?这样的一个英雄,怎么可能!
英雄就有担当,有担当就是有难自己扛,很少殃及旁人!也就是说,不愿意连累别人!我又想起了他经常说的那句话,不要连累了大家伙。突然间,我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淮海战役应该是老姜人生的一个转折点。经过治疗虽能自理生活,但对于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来说,组织上不让他上战场的决定,无疑给了他重重一击!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接受安排。对国家既已无用,更不能累及国家。由是,他选择悄悄离开。也许是老天使然,抑或是他有意为之,辗转多年后,来到这个偏居一隅的小镇的时候,年龄已过花甲,见此地民风淳朴,乡里无间,遂意隐姓埋名,了却余生。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可是,除了这种推测,能解释众人心中的许多问号之外,没有第二种合理假设的可能。换言之,这或许就是最接近事实真相的推测!
呵!
这是一个什么人!又是何等的人性!这种人性的光辉又是何等璀璨啊!是不是鲁迅笔下的那个纯粹的人,就是他这样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老姜,何尝不像他来时和走时下的雪啊!白的纯粹,无私的纯粹,爱的纯粹。当雪下的时候,让人首先感到寒冷。而寒冷过后,才能让人体会到春的暖意。在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里,诗人眼里到处都是诗意,我们不是诗人,我们看到的就是肃杀荒凉。殊不知,冰雪下面就是勃勃生机的盎然生命!她,看似平凡,却又伟大。这种伟大不是让你我遥不可及,而是唾手可得。这不是一般的爱!也不仅仅是对于国家的爱!还有对普通的生活的爱!以及一个战士对人民的爱!
怀念老姜,还有老姜的雪!仅以此献给为共和国的今天献身献血的英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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