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无猜
我抬起头向上推了推眼镜,确认过路标上“英才街”三个字,呼吸变得局促起来。我将手压住胸口,眼睛早已从街道左边扫过,又转到了街道的右边,林立的高层建筑渐渐被撕开一个角。
要下雨了,风卷着树叶打着旋儿从脚边掠过,四下静悄悄的,我柱着雨伞拐进右手边的小巷。两边高高竖起的建筑外墙面无表情,没有一扇门窗。巷子尽头,一堵涂满红色涂鸦的断头墙如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随时扑过来吞噬了我,和这条冷清的街道。
我的突然闯入仿佛搅乱了漫天飘舞的落叶、塑料袋和纸片们独享的封闭空间,它们蹑手蹑脚贴着墙根跟踪我,不时伴随着窃窃私语。
到达涂鸦墙下,我才发现了那只铁锈斑斑的户外椅,它依着墙角,宛若耄耋老人向我亲切地招手,期待一场意料之外的倾诉,以抵抗漫长岁月里的风霜雨雪。
我将雨伞放下,坐姿尽量调整得舒服一些,腰背却僵硬得像根木头不听使唤。仅仅象征性地挪了下屁股,将老花镜从鼻梁上取下,折叠着放到膝盖上。雨前空气沉闷得紧,它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在等一个人。
今天早晨,天色迟迟没有放亮,我比平日起床晚了一些。将昨夜的剩菜放在小炉子上加热,打开电视机,我又躺回摇椅上,摇摇晃晃着睡个回笼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惊醒,赶紧支起身子,架上眼镜,炉火还在似有若无地烧着。
借着幽微的晨光,我看到门缝底下静静躺着一封信。拆开来,信封里有一张英才街路牌的照片。
英才街就在离我家大约两公里外的街区,年轻时我曾无数次风风火火地骑着单车路过它。它在火车站的旁边,周边是服装、皮具、小家电等大大小小的批发市场。南来北往的人和物在这里聚集,又沿着铁轨四面八方发散出去。
在我年轻的时候,英才街是这座城市的主动脉,每一个细胞都焕发着生机和活力。现在它变得老迈腐朽,成为无数外来务工人员到这座城市站住脚跟的第一站,也成为埋在这座城市发展道路上的一颗钉子。
眼前古旧熟悉的街道,一些泛黄模糊的影像来回闪现。我叹口气,从口袋里摸索出梳子,将稀疏的白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苟。
就在这时,他来了。
“我没想过你会来。”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慢条斯理将梳子放好,睁开一条眼缝睥睨着他。他比我想象的要更年轻一些。
“我收到了信。”
“我也收到了”。我掖了掖大衣口袋,停顿了几秒,问他,“你怎么来的?”
年轻人随手一指,一架崭新的凤凰自行车靠在墙边。我笑了,“我以前也有一架,不记得丟哪了。”
“我昨天刚买的。”他搓搓手,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我们停止了对话。一位迷路的司机将车子驶进断头路,他懊恼地冲我摆手致意,直直地倒车出去,发动机的轰鸣声持续回荡在巷子里,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仿佛都战栗起来了。
“靠!二逼样子!”年轻人回头朝汽车消失的方向恶狠狠地咒骂,又偷偷往涂鸦墙望一眼,不好意思地说,“这里本来通路的。”
“旧城区改造,到处都是围闭和拆迁。一周后,就有工程车开进来,用一个大铁球将这里砸成稀巴烂,如果有人挡路,也会砸成稀巴烂,到时候,英才街就是一个大废墟。”
“还住在棉麻路?”年轻人问我,见我点头,又沮丧地补充,“你早该搬走了。”
“住了大半辈子了,能搬去哪里?”我看着他垂下的脑袋,直立的头发根根分明,倔强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我忍不住羡慕他,年轻真好啊!
“附近的街区都快搬空了,你为什么不愿意搬走,去住新城区?”年轻人对一个老人小心翼翼的提问,显露出怜悯的意味。
我盘算着要不要告诉他,我有两个儿子,他们都住在新城区。不过我们不常来往,至少在市政府公布拆迁规划方案前是这样的。
“告诉我未来的事情。”年轻人突然发问,他的眼里放射出灼热的光芒,“我的愿望都实现了吗?”
我把眼镜戴好,眼前却升腾起一片烟雾,“你得去问写信的人。”
一阵风吹过,脚边的塑料袋被吹得猎猎作响,豆大的雨点接连砸下来,我缓缓起身,撑开雨伞,“我该走了。”
“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记得送她回家。”
“什么?”
“明天你将在这里遇见的女孩。”我向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他终于笑了。
风雨渐大,我步履蹒跚地走到巷口,又停住脚步回望,落叶、塑料袋和纸片都偃旗息鼓地躺在雨水里,巷子显得更加空荡破败。透过雨帘我仿佛看到,年轻人推着崭新的单车穿过涂鸦墙,成为墙上的一个符号。
“再见了,英才街。”
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雨棚上的积水滴滴答答落下来。电视机里播放着画面,不远处正在拆迁的英才街转眼变成一片废墟。在炉火边打盹的老人,却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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