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臣

作者: 落魄流浪汉 | 来源:发表于2019-06-07 21:19 被阅读16次

    初二那年,父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转到了邯郸市最好的第二十三中学。本来我是按照户口所在地被分到了汉光中学,我在那学习成绩不错,而且还交了个男朋友,不过人总得往上走,而且我也不想让我父母伤心。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同情心极度泛滥的人,这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情感称得上高尚,而大部分都是无意义的,还有一小部分甚至构成侮辱。但这次我真的没办法战胜自己,我一想到我那老实巴交的父母如何求爷爷告奶奶才把这事办成时,我就心痛得要死要活。

    二十三中在交通大厦对面,在城市的中心区域。校园不大,不过硬件条件还算过得去。每学期初都有一些转学进来的学生,人数不多,二十来个的样子,学校专门为我们设置了一次考试,我根据考试成绩被分进了所谓“快班”。那时候我所理解的快慢是课程进度的快慢,后来一回味,这两个字或许也蕴含着对学生智力水平的无情的暗示。一下子进入最好初中的“快班”,我自然就从鸡头变成了凤尾。当然并不是真正的“尾”,全班六十个人我排三十多名的样子,但已经足够让我父母担忧了。再一次,我陷入了被自己同情心折磨的境地。很快我又在二十三中找了一个新男朋友,名叫高志鹏。我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就开始谈恋爱了,这当中自然大部分是出于对那些卑微的男生的怜悯。此外,我并不喜欢把自己称作早熟,因为在那个年纪绝大部分少男少女已经通晓男女之事,只不过他们没勇气去忤逆父母和老师罢了。我呢,虽然在整个学生时代算下来谈了将近二十个男朋友,但从来没被大人发现过,因为我在每次答应那些可怜虫之前都会提出一个不容争辩的条件,那就是绝不能露出马脚。

    那时候我们每周有一节音乐课,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叫张臣。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到他那天的情景。当时是周三上午的第二节课,一般像美术、音乐这种科目,老师只会在第二遍铃声响过后才会慢悠悠地走进来,然后打开投影仪放一整节课电影,老师也省事,学生也开心。而张臣不仅在第一遍铃声没响完、大部分学生还没回到座位时就早早站在了讲台上,而且看他反复把玩手上音乐课本的架势并不像有放电影的意思。他中等身高,身材干瘦,上身穿着暗黄色T恤,下身灰色西装裤。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三七分,带一副粗边框的眼镜,面色发黄但脸颊圆润,推测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他的表情平静中透出一种胸有成竹,像是领导要发表重要讲话似的,仔细看的话会引人发笑。

    “同学们请回到座位,我们上课。把课本翻到第二页的目录。”

    周围人面面相觑,但出于对未知事物以及张臣身上那种美剧里变态杀人狂一般的儒雅气质的恐惧,不约而同地乖乖回到了座位上。

    “没带课本的和同桌搭伙看。下节课希望大家把课本带过来。这节课我们讲西方音乐史。课本中涉及到了巴洛克时期,古典时期,浪漫时期和二十世纪时期,我将根据时间顺序……”

    最初的几节课,由于多数人还没回过神,所以对他惟命是从。不过越往后抱怨的人越多,毕竟每周难得一次的放松机会就这样被他“霸占”了。至于我,我其实对音乐还挺感兴趣的,小学时候父母让我学过三年钢琴,我还颇有几分天赋,不过上初中后学业繁忙就没再接着学。我虽然以前对看电影也蛮期待,但张臣的课又重新燃起了我对钢琴的热爱,转学以后每天放学回家吃完晚饭都雷打不动地练上半个小时,弄得我妈心事重重,因为在她眼里我这么做肯定有理由,甚至是有阴谋。

    临近期中考试,大部分的副科课都被语数外老师占用,只有张臣的音乐课仍然稳如泰山,我从那时候才察觉到似乎其他老师都对他敬而远之,而且有一点可以肯定,张臣并无任何权威地位,那么这种怪像就不得不引起好奇了。至于其他小屁孩们当然看不出来这点,他们只想着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玩一节课。谁知道张臣还是按部就班地讲他的巴赫、莫扎特和肖邦,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有一次,张臣点名批评一名没带课本的男生,那个男生当场说道:“老师,您看马上快期中了,大家都挺累,要不然这节课放电影吧。”这一提议立马引起了大片的赞同。张臣扫视了一遍全班,发呆了几秒钟,然后和蔼的笑了笑说道:“同学们最近很辛苦,我也能够理解。那这样好了,这节课我们就上音乐鉴赏课,大家就听听曲子放放松,想写作业也可以在下面写作业。”然而既然已经开了口子,就不是那么容易收场的了,底下同学对这个解决方案丝毫不满意,全班开始拍着桌子打着节奏齐声喊道:“看电影!看电影!看电影!……”张臣收起笑容,面带愠色一言不发的看着下面学生,一般来说这一举动是比较有效的,但今天学生们铁了心的要造反,根本不理那一套。在场面愈发无法收拾的时候,我猛地站了起来。试想,一个初中音乐老师,一身才华,认真负责,却没人在乎他的工作做的是好是坏,因为没人会关心一个学生音乐课学的好不好,甚至他还要为此忍受学生们的白眼,不消说,作为一位女菩萨,我一想到这就心疼得发疯。

    不得不说我在班里还是有几分威信的。因为我长得漂亮,又经常看不起人,这就导致班里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对我又爱又恨。我瞪着眼环顾全班,那些捣乱分子立马安静了下来,我转头一看,张臣正惊奇地看着我。

    “喜欢看电影滚去电影院看,这上着课呢。”我颇为神气地撂下一句话,刚打算坐下,一个男生里的小头头不服气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咄咄逼人地看着我说,“你算哪根葱啊,大家都想看,凭什么不……”

    他话没说完,我暴脾气就上来了。我咣地一声把文具盒朝他扔去,他连忙低头躲避,文具盒掠过他的耳边,砸在了教室墙上,里面的文具散落一地。那个男生吓呆住了,坐在墙角的高志鹏屁颠屁颠地帮我把文具捡起来还给我,周围响起了一片嘘声和哂笑声,化解了刚才的紧张气氛。张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道:“既然……如果大家都想看电影,那也不是不能看,可是我电脑里没电影,你们想看什么?我、我……”

    “没人想看电影,您放音乐吧。”我大声说道。反对声音再次响起,不过已经小了很多,张臣犹豫不决时,我又重复了一遍:“老师我们不看了,您放音乐吧。”

    我的话给了他信心。他在确认安全之后,播放起了降b小调第二钢琴奏鸣曲。那天放学我走得很晚,因为高志鹏非要和我在操场散步,并就我当天的英雄事迹恭维了一番。走出学校大门,天已发黑,路灯亮了起来,路上铺满了梧桐的枯叶,踩上脆生生的。不远处,张臣正踽踽独行。他走得很慢,走姿有点奇怪,我在后面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追了上去。打过招呼之后,我向他表达了自己想考音乐学院的想法。

    “李文思是吧?看样子你应该很喜欢音乐,学过乐器吗?”

    我告诉了他我学钢琴的事。

    “哎,可惜啊,不应该中断,钢琴靠的是童子功,其实初中这个阶段还是有很多课余时间的,完全没必要放下。你是怎么突然想起考音乐学院的,你了解过这里面的门道吗?听说你文化课成绩还不错,如果不是特别特别对这个感兴趣的话,没必要走艺考这条路,毕竟……”

    “我才排年级三百多名,连一中都进不了,更别说考名牌大学了。老师,我是真的对钢琴感兴趣,而且多亏了您我才认识到这一点。钢琴我随时可以捡回来,这周我就去报班。或者,您能当我的钢琴老师吗?那样最好了,我可以给您钱!”

    “哈哈哈……”张臣笑了起来。突然他打了个趔趄,接着缓步移到一刻梧桐树旁边,以手扶额。

    “老师您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只是……”他的眼睛忽然闪起亮光。“李文思,今天课上那一幕,你就像个女英雄一样!我来到四中的第一天我就发誓,不,准确说是我来到世上的那一天我就发誓,我绝不混日子。人活一世,倘若不端正做人,不认真做事,只想得过且过,饱食终日,和围栏里的畜生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你们学生怎么想我,我也知道其他老师怎么想我。但我为什么要看他们的脸色,你说?他们所有人比不上你的一根小指头!”

    “谢谢老师。”我小声答道。我发觉他此时的状态有点不一样。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要我教你钢琴,还要给我钱?去他妈的钱,应该我给你钱,教你是我的荣幸!”他停下来,用较为缓和的语气接着说道。“难得碰见真正喜欢音乐的学生,尤其还是古典音乐。将来进了中央音乐学院,见过了那些厉害的教授,可不要瞧不起我这个小小的初中老师啊。”

    “不会的张老师,我要是能进中央音乐学院那也是您的功劳!”听见他答应教我,我高兴极了。

    之后每周末下午两点,我都准时前往张臣家中学习钢琴。他家在地委礼堂的一个老式居民楼。当时是二十一世纪初,城市处于新旧交替的阶段,我还记得地位礼堂门前的小广场上到处是小吃摊、水果摊,还有奶农(当初还有很多人买散奶喝)。走进单元门,一股老房子楼道里特有的油污味飘进我的鼻腔。房子是一层四户,他家在中间右手边的一户。哈农、车尔尼、巴赫、肖邦,一年的时间里我有了巨大的长进,张臣无疑是个好老师,不过我父母始终极力反对我走艺术生这条路,我不得不在练琴的同时努力学习,初三开学时我的成绩已经达到了年级一百名左右,这才让他们勉强安心。不过他们想都没想过要帮我交钱,张臣也从没往我要过钱。

    这一年我也对他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了解。他三十出头,没结婚,不过这是可以预见的,因为他的性格和作风确实有一些古怪的地方。大部分时间他还算正常,只不过比别的老师更加认真负责而已,但是一碰到情绪激动的情景,比如那天放学回家路上,或者弹琴弹到投入时,他就会变得难以捉摸,一说起话就停不住,经常冒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有一次他甚至这么问我:“文思,你说我要不要辞掉工作,在街头卖艺为生?我听说一些大城市有很多人干这行,而且关键是收入并不低!总比我在学校被人瞧不起强,你说呢?这样的话我就完全自由了,或者我们俩一起,怎么样?”他还经常怕我中途放弃,有一次他说:“我是把你当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培养的,你如果将来不走这条路,那就趁早拉倒。如果你不弹琴也能活,那就干脆不要弹!”他这番话除了使我内疚没有任何别的作用,一个十五岁小女孩哪有那么大决心?

    上了初三之后学习越来越紧张,不过我仍然保持了每天练琴半小时的习惯。音乐、美术等课都被取消,张臣去教初一初二的学生了,我除了每周末学琴的时间,很难在学校见到他。记得大概是三月份,那时离中考只有三个多月了,我似乎仍没感觉到任何紧张感。我的成绩逐渐稳定在了年级七八十名,考上一中问题不大。恰好学校组织了一次钢琴大赛,面向所有初中部和高中部的学生。不用说,张臣自然是始作俑者。我记得他在告诉我的时候很不好意思,有点像小孩子做了一些成熟的事后最怕大人为此夸他。因此我极力掩盖对此事的支持和赞许,只是云淡风轻地表示我会参赛,“随便弹弹,反正也没时间练。”虽然张臣素来在学校不得人心,教师和职工都对他敬而远之,但这件事毕竟好事,所以也得到了校领导的许可,至少是默许。不过,初三和高三两个年级的老师和主任们都人心惶惶,在中高考的关键时期,这项活动必然会令学生分心。虽然在那个年代学乐器的只是小众,但是大赛不可避免地会吸引很多学生去当观众。而且在中学这种年纪,会乐器的男生一定会拼了命地上去出风头,这种活动还会带来无穷无尽的早恋风险。我的班主任叫王亚文,是一个数学老师,高大结实,待学生严厉,他直截了当地警告我们谁也别想参加,不然有我们好果子吃。

    初二那次我在课上的英雄事迹传到王亚文耳朵里后,他当时把全班都痛骂了一遍,并且着重夸奖了我。“一群小兔崽子是想造反还是怎么着?课堂是你们胡闹的地方吗?告诉你们,我已经给所有副科老师打过招呼,以后谁也别想看电影。人家李文思转学过来的都知道守规矩,上什么课干什么事,我看你们就是被惯得。”这件事再加上我一年来一直稳步提升的考试成绩,让我渐渐成了他的掌中宝。结果就是我左右为难,一方面答应了张臣参赛,另一方面参赛又会违背王亚文的命令。说真的,张臣的那句话令我印象很深,“如果你不弹琴也能活,那就干脆不要弹。”我是非常希望将来走艺考这条路的,但是正常高考似乎又是更为稳妥的办法,所以一直以来我两边都没落下。这次大赛尽管只是一个校内比赛,参不参加对我来说完全没有影响,但张臣那句拷问始终令我惴惴不安,似乎如果我不去参加的话会是对自己的一次背叛。

    我最终决定偷偷参赛。我寻思只要我的学习成绩不落下,王亚文也不好拉下面子批评我。而且,我也有那么一点虚荣心作祟,当时我已经考过了中央音乐学院九级,这在学校里是不多见的,并且我自信自己的水平要比绝大部分同样考过业余九级的人要高,这次大赛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一场个人表演。

    初赛就在学校的音乐教室。从来没人来过这个所谓的音乐教室,这里本是给高中部的艺术生准备的。教室非常大,但里面空荡荡,地上到处是破木板,A4纸之类的东西。张臣简单把教室收拾了一下,搬来几排凳子,屋中间放了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音准一塌糊涂,张臣承诺决赛会换地方。评委有两个,一个是张臣自己,一个是高中部带艺术生的一个女老师,叫白芮,人很和蔼,身材肥胖。不出所料,选手的水平参差不齐,绝大部分只是初学者。两轮比赛,我弹了肖邦的《升c小调圆舞曲》和《葬礼进行曲》,轻松晋级。可以看出学生们对此次大赛热情很高,参赛者甚多,看热闹的挤满了偌大的教室。到了复赛,二十名晋级选手中竟然只有我一个初中生,其他大部分是高中艺术生,其中好几个甚至并非主修钢琴,有学小提琴的,有学声乐的,甚至还有画画的,这令我颇不服气,于是暗下决心一定要打败这群臭鱼烂虾。

    纸里包不住火,王亚文还是得知了我参赛的事情。他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给我讲,离中考只有两个多月,我就算喜欢钢琴,也要先过了这一关再说。我回答说参赛并占用不了多少时间,这一年我天天练琴成绩反而进步。更何况我今后要走艺考,这次比赛是很好的增加舞台表演经验的机会。

    “艺考那是给差生准备的,你学习这么好,眼看就要进一中,将来考个好大学不必搞什么艺术强多了?喜欢钢琴是好事,可以当兴趣爱好培养,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到学习上,这个道理要搞清楚。”

    我想告诉他我不弹活不了,但忍住了,那会显得我幼稚。我只是反复重复说我不会耽误学习。最后他把我说得实在不耐烦,我讥笑道:“跟您谈话这功夫都够参加两场比赛了。”结果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发怒,把我痛骂了一顿,还把比赛和张臣贬得一文不值。谈话中,他无意间透露出张臣有精神疾病的事实。虽然很可能只是人格侮辱,但是结合平日里的观察,我甚至认为张臣身上真的有某些隐情,否则无法解释别的老师对他的态度,以及他在某些情况下奇怪的言行。

    回到家,我哭了一通。哭过之后,我更铁了心的要参赛,而且必须拿冠军。离决赛还有一个星期,我索性每天狂练两个小时,连中考的事都抛在脑后。不过我还是保持了一直以来的小心谨慎,我没敢在家练,而是选择每天下学后去张臣家练琴,然后骗父母说我在学校练长跑。因为中考有三十分的体育分计入总分,长跑是必考项目,当时每天放学都有一大群初三学生在操场上跑到七点多才回家,所以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春夏之交,天气忽冷忽热。不用我说你也能想到张臣对我抱有多大的期待,不过以他的作风是不可能在比赛中偏袒我的,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保证公平。我告诉他我要选勃拉姆斯的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作为决赛曲目。他不断地摇头道:“大胆,大胆。我本想让你弹一个正常难度的曲子,而不是这种音乐会曲目,你才初中,没必要跟他们高中的较这个劲,以后机会多的是。更何况我敢肯定没有任何一个高中艺术生弹得下来这种曲子,你根本没必要……”

    “我没跟谁较劲,我选它是因为我能弹下来。”

    他失落却又自豪地点点头,那样子在说:“不愧是我的学生,但你肯定要栽跟头了。”

    决赛的前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张臣家里练琴。这首曲子我练了半年之久,没有一次能不中断地完整弹下来,而那天我幸运地第一次完成了这一“壮举”,令张臣心悦诚服。

    “虽然踉踉跄跄,错音也不少,但这种曲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业余选手弹下来。李文思,我相信你必会在艺术上有所成就,一定不要放弃这条路!”

    我心情也不错,谈话间,我主动向他倾诉起我的烦恼。“老师,王老师不让我们参赛,怕影响学习。他已经训过我了,要是再让他知道我一路弹到了决赛,他肯定会通知我父母的。”

    “还有这事?学生们参加钢琴比赛,这么好的事凭什么……他有什么权利,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放心好了,回头我跟他说道说道。你就好好准备比赛,别的不要管。”

    他这么说并不能令我放心,只能让我更加担心。我有些明白他在学校里是如何被看待的了,别的老师之所以让着他并不是对他的敬重,更多的是对一个狂热分子的回避。他们私下里不知道如何嘲笑他呢!

    “老师,难道我一定要做一个职业钢琴手吗?”

    “你不愿意吗?”

    “愿意。可是正常读书,把钢琴当成爱好不可以吗?”

    “别人可以把钢琴当成爱好,但你不行,这样只能给你带来痛苦和悔恨,因为你的天赋太高了,你不会舍得放弃它。所以我说,如果你不弹也能活,那就干脆不要弹。”

    “我不明白。”

    “接着练吧。”

    随着练习深入,我手上感觉越来越好。兴头正盛,我随着性子弹起了李斯特、肖邦、贝多芬……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我没戴表,也不知道当时几点钟,我只知道自己从没在他家待到这么晚过。一首《纺车旁的玛格丽特》弹完,我忽然意识到身后早已没有了声音。我扭头一看,张臣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喊了一声,没有应答。当时屋里很黑,我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内心有点恐慌起来。

    “张老师?”

    还是没人答。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摸索,终于摸到了开关。我打开客厅的电灯后,并没有看见张臣。我借着灯光往卧室望了一眼,突然一个身影大叫一声跳了出来,我吓得尖叫着后退了好几步。

    “张老师,您在干嘛?”

    “哈哈,吓到你咯!”

    我困惑不解地看着他。他的表情中带着一种异常的兴奋。

    “吓到你咯,吓到你咯!”

    “老师,我……我好像该走了。”

    “你要去哪?”

    “我该回家了。”

    “胆小鬼,被我吓到咯!”

    他说的没错,我被吓了个半死。毫无疑问,张臣要么是发了疯,要么是撞了鬼,无论哪种情况都对我极其不利,没准下一秒他就要拿菜刀砍我了。我连招呼都不打,狼狈地逃出了他家。

    那天回到家后,我在电话里向高志鹏倾诉了此事。高志鹏的父亲是高国栋,当时是二十三中高一的年级主任。他听后也吃惊不已,接着他表示会向他父亲打听打听。我冷静下之后,在脑海里将种种事件联系在一起,首先就得出了一个板上钉钉的结论,那就是王亚文说的没错,张臣的确有精神疾病。

    “老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在自己的闺房里假装和张臣对话。“您永远是我心里的好老师。顺便说一句,很抱歉上次很没礼貌地不辞而别。”在少女时代的想象里我总是优雅得体得要命,不过在现实中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比较粗鲁的女生,我十分痛恨那些尤其是强加在女性头上的繁文缛节。

    “别这样张老师。”我假装张臣在哭而我在安慰他。“别这样,老师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在钢琴这条路上走下去。您瞧,精神病总比缺胳膊少腿强不是?而且这种东西本身就很主观,你说你有精神病,说不定你是才是正常的,我们其他人才是有病的呢?”

    我躺在床上,窗外经过车辆的亮光穿过窗帘的缝隙,在天花板上变换着形状。我,一个名媛与女菩萨的合体,用我十五岁的有限认知水平,思考着张臣的过去,思考着我的未来。

    决赛如期举行,地点是在校体育馆,钢琴换成了雅马哈的大三角,是张臣从琴行租来的。场面声势极其浩大,连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我心神不宁,进去后第一件事就是用目光在主席台上寻找张臣的身影。他就坐在那里,穿着一件我从没见过的灰色西装,头发精心梳过,正低着头翻看着什么。看他的样子,似乎昨晚的事情对他来说并没有不寻常的地方,或许当时他压根就没有意识。主席台上除了他和白芮两个评委,还有一个号称什么钢琴协会的男的,是张臣上音乐学院时候的同学。此外,校长和团委书记也来到了现场。我打定主意,不管有什么疑虑都放在比赛之后再说。那天我穿了一件蓝色露背的连衣裙,看台上有的观众对我指指点点,我故意朝那些人招手微笑,他们纷纷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我在观众席上看见了高志鹏,他已经得意到了极点(我打赌他之后的大半辈子也没这么得意过),四周的男生不断地推搡他,而他就像个将军似的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笑得像个傻子。他看到我在看他,拼命地向我招手,还用手作喇叭状朝我喊着什么。我想起昨晚我交代他的任务,心中顿时一沉。我立马扭过头,径直去到了选手席。

    比赛开始。选手们大多选择了比较简单的、符合中学生水平的曲目。每当一个人弹完,我的信心就又多一些。我选的《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一共二十八段变奏,充满了高难度炫技。轮到我时,我像走红毯一般从容地走上舞台。我的演奏收放自如,大气磅礴,舞台风采一如既往的优雅迷人,各种匪夷所思的片段被我信手拈来,飞快的琶音、大跳中听不到一个错音。还不到一半人们就已经目瞪口呆,后排的观众甚至全都站了起来想要更清楚地一睹女王身姿。我完全投入进去,身体上下起伏,额头上垂下的几缕头发被汗水黏在了一起,而我手上的动作依然丝毫不显疲惫。遇到那些跨度极大的小节,我上身一次次抬起在琴凳上左右游走,迸发出的和弦精准而干脆,观众们的心都随之束紧,像是在欣赏悬崖上走钢丝。高超的演奏技巧,华丽的表现方式,我的整个人已经协调统一,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我把双手敏捷地向上一收,站起身来,扶着钢琴干净利落地鞠了个躬,走回座位上。人们这时才反应过来,现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评委和观众全都站了起来。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又回到钢琴边,深深鞠了一躬走下舞台。然而掌声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烈……

    现在,当我坐在书房里回忆当时的情景式,我几乎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但是书架上的那枚银色奖牌却无情地提醒着我那天的丑态。那首曲子对我来说终究是太难了,或者说任何一个初中生也不可能完成。我记得自己几乎是每句一断,中间甚至一度想从琴凳上逃离,但有那么一股劲支撑着我完成了演奏。我依然获得了评委和观众的青睐,最终收获了一枚银牌,第一名给了一个弹热情第三乐章的高中生。不过我并没有感到沮丧,尽管我曾把冠军看做自我价值的实现,可当我的手离开琴键的那一刻,这场比赛似乎突然就和我没有了任何关系。我心里清楚,如果我选择和他同样的曲目,我会比他弹得好的多。我更加确信自己的实力远远超过了同龄人。我当时只想离开所有人,离开一切,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呆着。我面无表情地领完奖之后,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外走,高志鹏在出口拦住了我,一大堆人围在我周围要一睹我的面貌,我没等他开口就对他说:“有事改天说。”

    “他有病!”他在我身后喊道。我猛地回过头。

    “你说什么?”

    “张臣有病!他真的有病!他有精神分裂症,我问过了,这种人没资格当评委的,大家都觉得你应该拿第一!同学们说是不是!”

    “是——”一群人喊道,多半是男生。

    我快步走到高志鹏身前,结结实实在他脸上扇了一耳光。人群中响起起哄声,我又抬起手第二次扇了他,这次人们安静了。

    “文思,怎么回事?”张臣此时也来到了出口处。

    “老师,高志鹏说你是疯子!”一个多嘴的男生喊道。

    张臣听罢愣在了原地。我已经彻底气急败坏,跳上观众席和那个说话的男生扭打起来,我先是想像扇高志鹏一样扇他耳光,但被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抬起另一只手,又被他抓住。我抬腿死命朝他裆部踹去,他猛地往后一缩,抓我手腕的手松了一下,我挣脱出来,握紧拳头打向他的鼻子,但又被他轻易挡住。这时我身后传来了惊叫声,我转头一看,张臣正在剧烈地发抖,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他脸色苍白,表情像是撞了鬼一样。

    “我、我……文思,我害怕。我这是在哪?”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我。

    “老师,不害怕。我带你回家。”

    这之后,张臣主动辞去了工作。在那个年代,有身体缺陷的人是没法担任公职的,当初二十三中的校长叫李佐文,人很善良,他觉得张臣很有才华,而且他的病情有个特点,那就是白天基本上不发作,除非受到巨大的刺激。李佐文给了张臣一份音乐老师的工作。张臣的事情公开了之后,他和其他几个校领导也多少受了点牵连。中考之前我再也没有碰过钢琴,中考结束那天晚上,我乘公交车去到地委礼堂看望张臣,但是铁门紧缩,敲门无人应。之后的暑假两个月我时不时去一次,但都没人在家。我中考成绩是五百八十分,排年级二十多名,算是超水平发挥。我父母帮我争取到了去石家庄二中读书的机会,临走前一周,我又去了一次,但是房子已经换主人了。

    石家庄二中是全省最好的高中,我去的是南校区,全封闭式管理,每天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我在最好的班里排中等偏下的位置,但是高考时又一次超水平发挥,考到了北京师范大学。再后来,我考上了省公务员,定居到了石家庄。我想当年张臣应该是给我留了信的,只不过是因为某种原因弄丢了。我想信上应该写的是:“文思,再见。我要去北京的街头弹琴了。你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女人,而不只是了不起的钢琴家。如果你不弹也能活,那就干脆不要弹。至于我,我不弹是不能活的。”

    他说的没错。初中的那次比赛之后,我再没碰过一次琴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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