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付子佳右手抵着脑袋望着车窗外出神,朝阳透过弥漫的雾霭将近处的混凝土建筑染上一抹诡异的殷红,而稍远处的房舍道路参差交错间渐渐模糊在视野之外。无风的天气里,这景象就静止在那里,仿若嵌在洞穴中的壁画。
“所以我就跟他说,你这样下去别说211了,连一本都进不了。但没用啊,说什么也不听,就忙着打那劳什子游戏,还拉帮结派伙上同学一起,真是没救了……” 开车的司机,付爸爸的发小王叔,这一路嘴就没消停过,也幸好是他在开车,不然付子佳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3个小时。“叔叔,小衡他还不清楚自己将来打算做什么?” “知道?知道就好了!”中年男人唾沫横飞,继续乱绉,一边忙着在三条车道中来回挤占穿行。付子佳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话茬,小心翼翼地不敢拂了他的兴致,毕竟一直都是王叔送他返校的。看着高架桥下市井内车水马龙穿梭间的众生相,付子佳神色漠然,内心却飘忽不定,寻味着一丝悸动。 驱车驶离城区,经过一段高速到了市郊,学校也就不远了。被称呼王叔的男人轻车熟路,开着这辆商务直接绕过校区拐进了宿舍楼群里,趁着人少停在了一栋楼的门口。
“我说佳佳,你这个学期怎么这么多行李?”王叔拱进车后兜里向外递着箱包和包裹,付子佳接过来一件一件堆在地上。“我这个学期有个计划。”“计划啥呀?”中年男人钻出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组个乐队,” 付子佳对着王叔洒然一笑,一瞬间纯洁得像个孩子。“我想拉几个人一起,最好能搞个演奏会什么的。”他仰头环视了一圈这红瓦白墙,眼睛里多了些暖意,“起码给这四年留下个念想吧。”
二、
中国的大学宿舍楼里可是鲜有电梯的,等着付子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提着行李到了宿舍门口时,屋里的两人全然没什么反应,赵科还在插着耳机打游戏,孙琪百无聊赖地斜倚在床上刷着微信。 付子佳故意碰过桌子弄出些声响来,孙琪才不情愿地移开手机露出那张阴沉沉的、布满青春痘的脸面来,“哟,回来了。”
“嗯,阿顺呢?”
“不知道。”付子佳一直怀疑这小子有自闭症,在现实里打招呼懒得多回一个字,但手机倒是解手也会带着。
“咱大学霸昨儿傍晚才回来,一早就去泡图书馆了。这病,没得治。”
赵科摘下耳机,大声嚷嚷道。游戏刚结束,肾上腺激素余劲还在,白嫩的圆脸涨的通红,呼吸也有些急促了。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是刚回来,波哥应该是三天前就回来了。都无所谓,在哪都是闲着呗。”赵科抻着脖子绕过付子佳,直瞪着他的行李,“不错啊,小佳,还给哥几个准备了东西,够分的吗?”
付子佳拉开拉链,从那黑盒子里径直拎出把吉他,左手顺势一拨,弦音低沉,衬着外景倒是很应情。赵科顿时就没了兴致,一屁股坐回去就开始摆弄耳机,“得嘞,化工宿舍那边儿有一把就够吵吵的了,你也来折腾这破玩意儿,这一层楼晚上都不用睡了。”
“我尽量不在宿舍练,我是想拿到……”
“得得得,随便你,别吵着我打游戏,怎么着都成。”然后整个宿舍里就剩下他敲键盘的声音了,付子佳稍微一规整就逃似得跑到隔壁去找尹诚了。
“咚,咚!咚,咚!咚!”,两低三高,一向如此。“TMD谁啊?赶着奔丧啊?”门那头的扯着嗓子吆喝起来,付子佳心情不由舒坦了些,有诚哥在,好似世界上就没什么值得拧巴的事了。610的门骤地被拽开,里面钻出个光溜溜的只套了条短裤踩着双夹脚拖鞋的蓬发爷们儿,一脸倦怠加混不吝,但眉宇间又比市井混混多了份亲和气。无需多言,这就是尹诚,诚哥,付子佳只剩下拜把子了的哥们儿。
“哟?回来的还挺快诶,昨天不是说得中午嘛?”尹诚拍拍勉强看出些轮廓的腹肌——或者说肚皮,古里怪气地咧开右嘴角露出一副欠揍的笑容。
“计划有变,提前了些,这都不打紧。中午有空不?请你吃饭。”
“行诶,哪家?”
“门外书店旁边那家新开的西餐厅。”
“那我可不去,我肚子还空着呢,那地方看着忒矫情,又贵又抠,还不如痛痛快快吃碗拉面呢。”
“行,就吃拉面。”
“什么时候?”
“现在就去呗。”
“成,等我套件衫儿。”
在旁人眼里,付子佳和尹诚决计不是同一路人的:付子佳性格沉稳规矩,喜静恶动,永远打扮整洁到没个性,待人接物既不冷淡也不亲热,完美的保持在正负能量级之间,不多不少刚刚好。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忙自己的,很少参加什么集体活动,用尹诚的话讲就是“神秘脱俗的路人甲”;而尹诚从来不甘寂寞,一向以情怀浪子自居,不仅衣着随性,且性格狷狂,最喜好往人堆里扎,跟一帮狐朋狗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大庭广众之下嬉笑怒骂,所到之处总得掀起点波澜。性子明明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这哥俩儿不但没事儿成天厮混在一起,而且还晃晃悠悠一起呆了4个年头。
拉面店也不算远,但需要绕过宿舍区的正门,他俩磨磨蹭蹭到了也都正午了,付子佳依然在盘算自己的计划,打着腹稿,斟酌语气还要考虑尹诚的反应,一路上不吭一声。诚哥双手插在裤兜里,懒洋洋向前趋着步子,随意向一路的熟人招手问好,很是惬意。待二人拐到通向大门的下坡道时,一高壮男生一手拎俩暖瓶,一手提只布袋子低着头闷足了劲向他们这方向冲过来。付子佳见了就笑了,来人热夏未出却套着身黑褂子,还有那身冒冒失失的马虎劲儿,决计不会错。抢先一步跨上去按住这货的双肩,嘻嘻道:“John,是我,子佳,急三火四地干嘛去?”这名唤John的壮汉猝然一惊,猛地一抬头,硬直头发险些扫到付子佳下巴。他额头尽是汗水,黑褂子捂得他满脸通红,惊疑未定中眼睛和鼻嘴同时紧缩,皱巴巴的活像个刚出蒸笼的灌汤包子。
“爷爷的,棍子你赶着去投胎啊,这么急干什么!”尹诚打量着那不太合身的黑褂子,像看神经病一样瞪着John。
“我,我是刚从研讨会上回来,着急赶下午的朗诵比赛,着、着急呢。”他刚刚回过神来,惶然若失。
“朗诵比赛,学院里的那个?还没结束啊,这都快12点了,赶得上么?”付子佳看着John又好气又好笑,“你就这身打扮?”
“当然不,我都快热死了……现在回宿舍换身衣服。”
尹诚扯扯这身黑褂子,黏糊糊的,湿漉漉的,大片大片地紧贴着John的上身,一脸嫌弃。“早干嘛去了?就这天儿还穿这身儿?这不自找的嘛。”
John满脸不自在,留意到周围行人瞅他跟看外星人似的,本来就闷得通红的脸臊得更厉害了。“这不周末参加研讨会嘛,轮到我主持。而且,”他提提左手里的布袋子,“几位婆婆还做了饼干送我。”
“就为了几块破饼干捂自己一身痱子?你神叨了吧你!”尹诚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看到John都没由的上来一股气,禁不住冷嘲热讽一番。
“行了行了,John你快回去吧,”付子佳把自己的车钥匙塞在他的布袋子里,“一会儿骑我的车去院楼吧。”
“谢谢,子佳。”John满怀感激地对付子佳笑了笑,但这幅狼狈像着实有些渗人。“我走啦!”他从二人中间穿过,一阵风似的去了,那身盐浸褂子引得人人驻足观望。
“臭神棍。”尹诚嘟囔了一句,有些酸溜溜的感觉,付子佳心中明了,抿嘴一笑,也没多说什么。
三、“所以,”诚哥猛地吸了一口冰镇可乐,向后一仰,那嗨样好似刚磕了一管大麻,“有什么事儿这么急?”付子佳知道瞒不住这位仁兄,掏出手机摆弄一阵递给他,“几个意思?”尹诚一皱眉。
“看这张照片。” 尹诚凝神一瞧,“这是……在北门外的那家酒吧?”
“嗯,结草酒吧还记得不,放台电视一直停在CCTV5的那家?咱俩大一期中考完那一晚就去过的,那家老板是个毕业的学长,Rock‘n’roll发烧友,每逢节假日就到外面请些乐手去表演,场场人爆满的。平时一杯青柠鸡尾酒12,那时候要标17……”
“我靠,怎么可能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玩意,所以呢,关你什么事了?”
“我想组个乐队。”付子佳自己都嫌嘴欠啰嗦了,把这句压心底很久的话直接抖了出来,拿过那杯可乐狠狠一吸,呛得一阵头皮发麻,嘿,一个字,爽。
尹诚一愣,看着老伙计一派坦然,闷了几秒,微微叹口气,“啥时候有的这鬼主意?”
“没多久,暑假里冒出这么个念头,”付子佳摘了杯盖,低下头搅动着那根吸管,泡沫时聚时散,原本澄净的黑变为不可逆的浑浊,“也不是想图什么,就是混了两年了,想认真起来做点儿事情。”
“所以,咱漆爷是要拉小弟一起从良呗。”尹诚打个哈哈,左手微拢,咚咚敲着实木桌面,玩味地看着他。
“组个像回事儿的乐队起码要拉三个人,我会吉他,还得找会贝司、键盘和架子鼓的。我知道诚爷你初中在音乐班呆过,晓得敲鼓的。”付子佳自顾自说着,音调越来越急促,忽的察觉尹诚脸色有些怪。这时拉面店的招待姑娘端着两碗拉面过来了,目光始终放在付子佳身上,似笑非笑。付子佳察觉到自己的异样,手有些发颤,立即闭上嘴,挺了挺脊背。
“看样子你是玩真的。”尹诚挑着面条,眼睛直盯着付子佳,难得有些认真劲儿。“不过兄弟,哥们儿我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全看着音乐班的姑娘长得水灵,才磨叽老爹给送进去的,水平——差强人意。况且当时拎的那鼓槌也不是敲架子鼓的啊,交响乐标配用的定音鼓,风格差了去啦。”
“那没关系,架子鼓好上手,况且你还有些功底。只要你答应了,这事儿就算成了一半。”付子佳恢复了平静,但语气里还满是期待。
尹诚埋头吃着拉面,“呼哧”一声将好大一面团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了嚼,“嗯,挺劲道。” 可能确实是被付子佳盯得不好意思了,撇撇嘴,“算了,冲着这碗面,反正闲着也闲着,你有本事再糊弄俩美女来我就入伙。”
“没问题。”
“先别急着答应,听清楚了么?得是俩漂亮妹子,天生丽质、前凸后翘,冷软皆宜、SM皆可。”
“当然。”付子佳起身从钱包里抽出张绿票子结账,一本正经地低着头盯着尹诚:“要不是美女,我还不收呢。”
尹诚一推桌子,“哈,漆爷手眼通天,我就坐等好消息啦。”
这一下午过得很快,对闲散人员例如尹诚来说一晃悠就过去了,但付子佳却独自踩了好几个点。吃完拉面分别尹诚后,就先联系了几个过往有些交集的在校音乐部走动的干事,又到社团活动中心打探关于训练场地租用的事情。社团活动中心和体育馆、游泳馆位于同一个复合体内,从北门进去,刚进门就被混杂着消毒水气味的湿热潮气熏了一脸。他从偏梯上到二楼,数着靠近第二演播厅的西南角落里的办公室就敲响了门。轻车熟路。“谁啊?”付子佳听到男生的声音一惊,女生值班是校音乐部历年的传统,这个学期新换的部长似乎不打算按规矩来。门一开,就看到一个盖着厚刘海、脸色蜡黄的男生拽着门把手立在一边,房间里中间大桌子上背对着门口跪坐着另一个,手里在不停地摆弄着什么,几张卡片散落在地上 ——合着他们刚才在打扑克。门口这哥们儿有气无力、眼睛半开半合对着地板,再加上那顶蘑菇头四下里一遮,活像个梦游的。
“二位同学不好意思,打听些事情行么?”说是“二位”,但付子佳直冲着桌子走过去,他可不指望身边这个没睡醒的的能给他什么答复。那男生把扑克随手一放,慌忙从桌上蹦下来,上身稍稍一躬,露出个讨喜的笑容。“哥你有啥事就说呗。”
“哦,其实也没什么,我刚才联络了你们部的几个学长,问了问场地租赁的事儿,他们说先到这儿来打个招呼,再开个条到行政楼那边去批。”
那个男生一愣,“哥,不,学长你这是要申请场地干什么?”
付子佳总觉得心里有些别扭:“乐队训练用的。”
“乐队?什么乐队?”
他手一攥,感觉有些冒汗,语气还是故作轻松:“自己组着玩的,正在招人,提前先物色个地盘备着。”
“喔,这样啊。”这两个男生虽然是新人,但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反应,让付子佳暗暗松了口气。那个像是在梦游的到旁边书柜里取出几张表递给他,“这是活动场地申请表,一式三份,留一份在这里,剩下两份送到校团委和后勤中心审批。”
“其实,学长,”这个理了板寸的喜相男生欲言又止。
“怎么了?”
“这些表格,你完全可以从校网站上去下载啊,不用非跑到这里来。”
“我知道校网上有,但你们副部长让我到这里填,以音乐部的名义递交上去。”
“原来如此。”这小子一下开了窍,“的确,这样成功概率会大些。”
“话说,”那梦游的蘑菇头冷不防的插了一句,“申请的房间还没定下来吧?现在就填表?”
付子佳冲他回头微微一笑,“不用看了,317就行。划归你们音乐部的,前年办完元旦晚会后都空着好长时间了,不用怪可惜的。”
“317?”这俩货面面相觑,“是咱部的地儿吗?”
“嘿,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付子佳手里转着笔,目光扫过那条目繁琐的表单,言语里有些玩味:“音乐部的事儿,我门儿清。”
付子佳晚上回到寝室,收拾完行李已然11点了,明天要起大早,星期天这时候已经熄灯了,赵科还在继续撸,孙琪不知又在门外跟谁聊心,冯浩顺大半夜在公共洗漱间洗衣服,付子佳折腾了一天坐下来望着电脑屏幕出神,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梳理头绪。
“这事儿没规定,我们不清楚。”
当问及乐器租赁的事情,艺术团值班的两个男生说,“但是,”其中那个理了板寸的小个子冲他眨了眨眼睛,一丝狡黠闪过:“既然是没死规定,总是有门路可走的。”
幸好,付子佳是有“门路”的。这件事儿急不得,得跟几位老相识打声招呼,随着召集齐成员,乐器也会设法凑齐的。虽然前路难测,但他心底的那丝悸动却越发强烈了,过往种种原来并不是单纯消逝了,而是在悄然在催生新芽。付子佳回过神来,看着空白的Paper文档,一阵沉思过后,“白雪”两字出现在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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