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里的老树
序
一棵老树,皱裂的树皮上隽刻的是父辈的倦容,新发的枝叶上跳跃的是我们的青春。也许没有人记得它的过去,也不会有有人记得它的未来……于我,它是亲切的伙伴 、友善的邻居、至爱的亲朋、最温暖的念想……在家时,它陪伴我,离家时,它打望我,其实陪伴和打望一样,都是一种庇佑。
如果老树是一条射线,我就是射线的端点,无论走多远,我都走不出它的视野。如果老树是一个圆,我就是圆心,无论走多快,我都走不出它的怀抱。
我时常站在树下沉思,在它的视野和怀抱中,我想起了我的童年、青年和当下……想起了四爷、母亲、表哥……想起了那些看似和它毫不相干的人和事……
第一章 六岁那年
1983年,我六岁。这一年留下了童年太多美好的回忆。
这个秋天来得格外的逍遥。房檐下挂满的玉米棒子灿烂得像雕塑,满满三仓谷子累坏了母亲,把它们选净、晾干拾掇好足足花了她半个月的时间。
"这是不是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啦?花生、黄豆、马铃薯我们家第一年就收了这么多"二姐眼睛眯得像一条线,说话时,脑袋左右摇晃,那两个马尾辫就像在欢乐地舞蹈。
"这包产到户有什么好?把我们也包给家里了,学校还非得放个农忙假撵我们回家干活!",哥哥嘟哝着嘴说。
父母说哥哥是"劳动力",秋豌豆的下种活就交给他了。那个犁头和哥哥的个头一样高,可哥哥真是一个干活的好把式,他吊高嗓子一吆喝,再"嗖"的一鞭子甩出去,我们家那头牯牛就卯足马力往前蹦了,看见一层一层的黑土随着哥哥挽着高高裤管的小腿次第翻卷,打心底里觉得哥哥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由于我岁数小,连轻活也干不上,每天都只能当跟屁虫围在大人们的旁边。有时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也想在父母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不但经常给哥哥姐姐们帮些倒忙、惹些麻烦,而且还由于"话多、嘴损"成了他们"发泄"、"挤兑"的对象。他们在大人没注意时,会冷不防踹我一脚、挠我一把,我也有自己的绝招——不管他们是否真的弄疼我,我都会用"嚎啕"声控诉他们的"罪行",当我看到他们被父母责骂得狗血喷头时,我往往会破涕为笑,还双手合揖连连高呼"报应!报应!"。
隔壁的亮子是我们玩耍时都争相拉拢的对象。亮子家9口人,分得的田地最多,当年单是花生就收了好几麻袋;分得的大牲畜也多,他家不但分得了"秤砣牛",而且还分得了一匹枣红马。每次把院子里的牛马集中起来饲草时,大家都要斗一斗牛,结果不言而喻,都是亮子家的"称砣牛"勇冠三军。最让人羡慕的还是凡是院子里的母马发情了,都要找亮子家的枣红马配种,届时,亮子爹妈总会收到人家送上的腊肉、鸡蛋、清油、红双喜糖等。亮子是个显摆的人,每到傍晚,不是牵着秤砣牛在村头的大晒场上溜达,就是骑着枣红马到大水沟里饮水后又大摇大摆地在我们没有马匹的人家门口转悠。
"亮子家的牛为什么打架那么厉害呀?",我百思不得其解。
"长猪短马称砣牛!",四爷告诉我"养猪要养长的,因为长才有架子,容易催肥;养马要养短的,因为短,四肢才有力;养牛要养'称砣牛',背上前方有个隆起的肉包块俗称'称砣',有称砣的牛力大无穷。"
"那为什么马发情了非得要找他家的马配种呢?"
"亮子家的枣红马岁数轻、毛色好、长相俊,配出来的小马驹有卖相!"
四爷说一句话,吸一口烟,吐一口唾沫又说一句话。四爷懂的东西多着呢,除了会骟牛马、杀牲畜,而且还会养蜂、抓蛇、打野猪,村里人管骟牛马、杀牲畜的人叫"刀儿匠",管打猎的人叫"放狗匠",四爷还会说书、看病、改名、看风水,他的称呼多得很,名气也大得很。
有一次,我害了一场大病,上吐下泻的,父亲在城里给我抓了好几副药,都不见起色,在将我送往大医院的路上,恰巧碰见了到外地做买卖回来的四爷,他号了一下我的脉,又叫我伸出舌头让他看了看说:"往回背吧!这点小毛病也犯得着送大医院啊?除非你们家票子多……".
四爷把我弄到他家,打开他的百宝箱,取出一盏清油灯点上,然后将一根灯草放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来回揉捻,接着他叫我闭上眼睛,开始"烧灯花"了——噗!噗!噗………当第一个灯花在我额头上爆开时,我已经疼出了一身冷汗,再后来伴随着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上半身很多穴位上都留下了四爷的杰作。四爷为了安抚我,在烧完灯花后从里屋抓了一把“狗屎糖”塞到我手里:"不哭哈!回到家里,你就会又蹦又跳了!"。
四爷"烧灯花"的绝活远近闻名,救过的人数也数不清。村里人因为敬重四爷,因此也给四爷取了个外号叫"善菩萨"。万事都是有利有弊,别人遇到个坎儿,善菩萨总是能为其消灾解难,可是四爷遇到坎儿却只能自己默默承受。四爷有两个儿子,但都先后死掉了,大儿子要满三岁时掉在村东头的水塘里溺死了,二儿子要满9岁时在放牛回家的路上不小心跌下了山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年逾花甲的四爷偶尔也会坐在自家的阳台上吧嗒烟斗、自言自语、叹气发呆。
后来,听村里人讲,四爷的命太硬、本事太高,老天也嫉贤妒能,让他"克"子女,不能有后,所以他家的子女都过不了"三六九岁关"。
本来是想跟四爷学本事的,听大人们这么一说,我退缩了。
把一些事情联系起来一想,我还真悟出了点道理:亮子家为什么有9口人?就因为亮子爹妈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没啥本事,老天爷瞧不起呗……
我有时又想得挺矛盾,虽然亮子爹妈没啥本事,但人家人多力量大,分得的地多,种出的粮食多,而且还有令人羡慕的"称砣牛"和"枣红马"。当然,在小伙伴当中,我也有受宠的时候。由于父亲是村里比较稀缺的"文化人",他有一个爱拉二胡的习惯,有时干完农活回来,呷两口茶就会把玩两下,母亲教过书,会哼歌,遇到熟悉的旋律,就会情不自禁的与父亲和上,这在穷乡僻壤的小山村可算得上是少有的"风景",小伙伴们一听到二胡声就会蜂拥而至,《天仙配》、《二泉映月》、《边疆的泉水清又清》……一曲又一曲的表演让我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凡是平时欺侮过我的家伙,我是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来我家观看这蔚为壮观的场面的。为此我还占了不少便宜,为了讨好我,强子请我吃过他妈做的又香又大的白面馒头,小六子塞过核桃杏子给我,平子还送过我一把小木枪。只有勇子不买我的账,他爸是生产队长,他们一家人都不和我家来往。勇子爸是四爷的堂弟,听四爷说,勇子爸参加过抗美援朝,爱摆老资格、喜欢耍官威,而且还心术不正,如果不是他作梗,我父亲就读大学去了。我终于明白了,勇子经常欺侮我,原来是因为上辈人"有仇"。
自从收割完庄稼,我就看见父亲经常拨算盘,他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又拿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后来听哥哥姐姐说,父亲在算今年的收入。
中秋刚过我就在盼春节了,因为我听见父亲在和母亲商量,"今年除给国家供应一头毛猪外剩下的一头就杀了过年,另外开个好头,给娃儿们每人买一套新衣服"。说实话,我从生下来就没穿过一件新衣服,穿的不是哥哥淘汰下来的就是将姐姐们穿过的改过来的。今年过年能穿一套新衣服,那是何等的迫切和激动。
俗话说"大人盼种田、小孩盼过年",一转眼就进入了寒冬腊月。
"都快到年关了,饲料也耗得差不多,你看是不是把手续弄齐后择个日子把猪宰了?"母亲对父亲说。
"扯一张杀猪票要十好几块,等我把钱凑够了就办吧!"父亲回答。
以前我只听说勇子家一户人杀过一头猪,现在轮到我们家扬眉吐气了,我老早就畅想着咱家杀猪时的宏大场面。经过精挑细选,杀猪的日子终于敲定:选在腊月二十五!
腊月二十四的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发现母亲才五点多就起来准备柴禾了,我也假装上厕所就一骨碌爬了起来。
"你这么早起来干嘛!添乱啊?"母亲面带不悦,但心里知道我想的啥,所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猪的嚎叫听起来有点揪心,但还是人的喜悦大过了对它的怜悯。因为猪出的血多且凝固得快,四爷说,我们家来年运气更好。
"边油25斤!水油18斤!膘四指厚!他嫂子,你功劳大啊……"四爷边把割下的肉和油放在盆子里边夸赞母亲能干。
"感谢四爷夸奖咯,呆会儿宵夜时多敬你老几杯酒!"母亲说这话时脸上溢满了笑容。
由于是第一次杀年猪,父母亲都有所铺排,凡是平时来往密切的亲朋好友都成了我们家座上宾。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反复交代母亲要把酒菜备足备够。
"开席啰!猪肝一盘、血汤一碗、烧酒一壶,请掌盘师出菜!"随着四爷一声吆喝,满满四桌人顷刻热闹起来。
闹腾了一天,我和小伙伴们还意犹未尽,父母亲却累得直不起腰。
"能有这么多人来捧场说明咱家邻里关系处的不赖啊!"父亲醉醺醺的说。
"对!这才像过日子嘛,明年咱'外甥打灯笼'-﹣照旧!"母亲回答道。
父亲和母亲对话时,慢条斯理的,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这样的舒展和惬意。
熏好腊肉、装好香肠、置办完年货,已经是除夕了。面对这日日盼、夜夜盼才盼来的新年,我的心早已随着忽远忽近传来的密集的鞭炮声蹦到了辞旧迎新的脚步的前面。
油灯下,守着母亲把花生、瓜子和红薯片炒香打理完已是大年初一的凌晨。母亲知道我为什么眼睛敖红了也不睡的原因——那是因为她还没有把给我买的新衣服、新裤子、新鞋子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到我的枕头边!
能穿上有生以来的第一套新衣服迎接新年第一天的来临,那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新衣服放在枕边还觉得不踏实、不过瘾,我索性把它抱在怀里睡。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平子、亮子看见我穿着带有帽徽领章的小海军服,痴痴地投来羡慕的目光…….
(连载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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