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叔对田明哥很失望，因为他不理解他。他不理解小小年纪失去母亲在田明哥幼小的心里是怎样的痛。他以为实验室里的孩子，都应该像高医生那样，或者像我这样，内心强大，淡泊生死。田叔总是劝他要坚强一些，以一颗平静之心去度人生的每一天，为此，田明哥只能偷偷地想母亲，不告诉任何人。
我见过他躲在角落里哭泣，那时候我十岁，他十三岁。记得是我母亲离开的那天，大人们在忙很多事情，我从屋子里出来看到蹲在角落里的田明哥。他的脸都哭肿了，额前的头发也黏在一起。我默默走过去蹲在他身旁，一言未发。
“阿卫，你妈妈也死了，像我妈妈那样。”
是啊，我妈妈要永远离开我了，可是看起来，他远比我伤心。
“你不难过吗？”
“难过。”
他不停地抽泣着，在那种情况下，我没有办法安慰他，毕竟，我更需要安慰。
“可是爸爸说，人都是要离开的。妈妈躺在床上似乎更痛苦。”
“所以你就情愿她那样离开吗？”
“我又没有办法，爸爸他们，似乎也没有办法。”
“他们有办法！他们只是不愿意救自己的亲人！”
“爸爸说，生是值得尊重的，死也是值得尊重的。死去的人不过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没什么大不了。”
“阿卫，你和他们一样冷漠！”
田明哥抹了抹眼泪，愤然离去。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很伤心，只是没有眼泪罢了。眼泪，并不是表达悲伤情绪的唯一方式。
十八岁以后，田明哥就离开了这里。他选择去远方上学，选择融入外面的世界。田叔没有制止他，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因为其他没有一个地方会比这里好，比这里安宁。田明哥说他会保守复活实验室的秘密，因为他宁愿自己从未在这里生活过。
他和我们不一样，他不喜欢这个承载了太多生死的地方，也不愿意背负上像田叔他们那样的“家族使命”。他想要和来来往往的人一样，为生喜悦，为死癫狂，时而热烈，时而悲伤。
田叔说，人的心是劝不住的，即使田明哥跟我们一样，（我是说我和高医生）受同样的教育，有同样的经历，接触同样的人，可终究，他还是和我们不一样。田叔，我爸爸还有高伯伯，他们也是这样长大，变老。到了我们这一代，依旧应该是那样。命运给予的一切，我们都应该接受。况且，我觉得这样的命运并没有什么不好。比起很多人，我们活的也尚算可以。做一些事，度每一天，人不都是这样走向死亡的吗?
田明哥认为他能找到另一种更好的生活。他所谓更好的生活，不过是将一切寄托在寻找所爱之人上。他最终的愿望是摆脱父母那样的悲剧，热烈的去爱，热烈的去生活，而不是面临死亡时令人寒心的“冷漠”。
他的某些意识是错乱的，他总是爱上错误的人。那些比他年长的女人，根本不了解他的心，也根本没有给予他那样热烈的爱情。
在学校，他爱上有家室的女老师，那个女人又老又坏，只因她给了他一些多余的注视，一些暧昧不清的亲密。田明哥以为那就是他所求的温暖，其实，那只不过是一场破绽百出的诱惑罢了，他的一腔热血最终被那样一个自私又肮脏的女人辜负。
后来他又爱上咖啡店的女招待，据说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不过依旧比田明哥长几岁。他说她涂漂亮的指甲，画精致的妆，那双穿丝袜的腿最为魅惑。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神采奕奕的。我想总归好过有家室的女老师。
我问他为什么要和比自己年龄大的女人谈恋爱，他说，他迷恋她们身上的气息，只要对方欢心，他愿意付出她想要的一切。
女招待是个贪婪的女人，她浪费田明哥的钱，那些钱是田叔给的。忘了告诉你，田叔他们其实都有不小的积蓄，那是从上一代到他们这一代积攒下来的，毕竟他们救的人之中，偶尔会有一些富甲。只是他们一般用不到这些钱，诊所里的一些开销，还有实验室的开销会用到，其余的他们会拿来做些善事。
田叔虽然不理解田明哥的行为，可他毕竟在外面，经济方面还是尽力去保障他的需求。到了一定程度，田叔忍无可忍，便想办法干预他对女招待的惯纵。田明哥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找工作去满足女招待的需求，期间，他也求助过我和高医生。我们帮他，也是象征性的缓解他的窘境，终究大家都知道他所做之事，是错误的。
田明哥从学校休学，找工作养着女招待。最后，那个女人仍旧欲壑难平，她跟一个有钱的老头子跑了。
田叔并不担心田明哥会受到怎样巨大的打击，相反的，他认为这些经历是有必要的，他看到外面的恶，自然会理解家里的好，他相信最终田明哥会回来的。高医生倒安慰过田明哥，他怕他被那些事击倒。不过田明哥虽然不像高医生那样的坚韧，可终究是实验室里的孩子，他颓废了一些时日，结束休学重新回到学校。
期间有一年是好的，假期里田明哥回来，对这里的一切，都表示出了亲切之意。我们都以为他会像田叔所认为的那样，最终会留在这里。
可是，他又一次遇到了他想要的爱。
是个四十岁的女画家。田明哥在工作中遇到的，那时候他刚进一家医院实习，女画家是他老师的一个患者。田明哥说，她的脸上已经长了皱纹，在他看来，那些岁月的纹路并不丑陋。他喜欢她独特的谈吐，谜一般的神情，还有异于常人的艺术感。她是不婚主义者，允许爱情的存在但不会同哪个男人结婚。田明哥很迷恋她，尤其看到那些出自她手中的绝妙作品。她也会画他，用最专注的眼神注视他，然后描绘他。
田明哥决定和女画家住在一起，田叔第一次开始干涉他的私生活。他说人生是需要经历，可不该这样反复糟蹋下去。他不反对田明哥追求爱情，可是那些女人只是蛊惑他，并不爱他，她们自私又自我，最终会伤他的心，他已经为她们失去自我，一颗心扭曲到了变形。
田明哥不听，有一整年没有回家，田叔也很生气，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高伯伯去劝田明哥回家，反复游说几次，他才愿意回来看望自己的父亲。记得那时，刚下了第一场雪，天气异常寒冷。那次回来，田叔和田明哥之间的关系不仅没有缓解，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田叔说，你若要走，就永远都不要回来了！田明哥看着自己的父亲，心中仅剩的温存也瞬间消失殆尽。他从来都不理解他，不喜欢他哭，不喜欢他想母亲，现在连他要爱哪个人也要制止！都是那些生与死，让他变得冷漠，不近人情，他明明可以选择让母亲复活，却狠心的随她而去。他不爱任何人，也不希望他爱上别人！
所有人在年轻时都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执念。田明哥的执念就是他那扭曲的爱情和对田叔的误解。长者远比我们想象中智慧的多，田叔的心比任何人都善良，也比任何人都聪慧睿智，是田明哥太过年轻没能够理解田叔的苦心。田叔真的只是希望田明哥一辈子能够像我和高医生这样简简单单过去，他懂他的那些苦，所以不希望他往后的人生再多掺杂一丝的痛。
争吵过后，田叔去了高伯伯家。诊所里只有我和田明哥。他过来跟我告别，说他不会再回到这里了。然后便去收拾东西，毅然决然要离开。我没有拦他，心若不在一个地方，拦着又有何用？我帮他把行李搬上车，送他出去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天，雪似乎要停了。
午夜，诊所里的灯亮了。我起身去外面看，高伯伯和田叔急匆匆地拿着东西准备出门。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高伯伯告诉我，田明哥出事了。我听到了他声音中的颤抖，整个人愣在原地。片刻后我回过神，请求和他们一起去。
现场很惨烈，田明哥开的车撞在路旁的石壁上。车头已经变形，消防人员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从里面弄出来。我看过很多次血，可是当我看到浑身是血的田明哥被抬上担架时，我第一次那样害怕红色。
一定是地面太滑了才发生了这样的车祸，也一定是田明哥的车速太快了才发生这样的悲剧。原因能找到成百上千个，可是结果只有一个，田明哥死于那场车祸。
那天夜里，我看到了田叔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看到了高伯伯的悲恸，看到医务人员和消防人员呼着白气迅速来回移动，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明夜。
“那些女人为什么不好好爱他？”
夜来蜷缩着，她没想到田叔是这样失去儿子的。上次打扫档案室时他提起田明哥，心里一定很难过。
“女画家呢？田明哥死了她怎么办？”
“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自然是好好活着。”
“若是我爱的人死了，我一定不会独活，一个人呆在这个世界上太孤独了。”
阿卫听到夜来这样说，心里隐隐难受。原来她有记忆的时候是这样，失去了记忆，依然是这样。
“田叔应该将田明哥复活的，毕竟他已经失去了妻子。”
“规定就是规定。实验室的规定有很多，不仅不能复活至亲，自杀的人也就是不珍惜生命的人也不能复活，还有那些在医院和公安局已经备过案的人也没办法，总之有没有机会获得二次生命，也是讲机缘的。况且，真的不是每次都能复活成功。”
“田叔是怎么度过那样一段时间的？想想都替他难过。”
“事情总会过去的，悲伤也终究会刻成一个点，被人好好藏在心底的某一处。田叔远比我们懂人生就是不断失去这个道理。”
“田明哥也真是傻，他就是再想见女画家，也该慢慢开过去，那样也不至于丧了命。”
阿卫不自然地搓了搓手，他听高医生的话，为了消除夜来的好奇心才给她讲田明的事情。他能做到的，只是这样。至于故事有没有讲全，夜来不会追究，也没有人会去追究。而且有些人在这个故事中应该是缺失的，永远都会缺失掉。
因为傻的人不只是田明哥一个。
“早些睡吧！”
阿卫帮夜来掖好被角，尽管档案室里冬暖夏凉，可毕竟已入深秋，他害怕她着凉。夜来背过身去，她咕咚了一句：“那阿卫你呢？有没有像田明哥那样去过远方？”
“没有。”
尽管知道这是夜来睡前的梦呓，阿卫还是同之前一样坚定不移地撒了谎。
他关掉房间里低吟的乐声，然后独自缓缓上楼，脑海里是夜来曾经的模样。从爸爸将她带到自己跟前的那一刻起，他就记住了她所有的样子。今天迫不得已提到了田明，他心里既惆怅又烦闷，丝毫没有睡意。到了二楼他没有直接回卧室，而是径直上了楼顶。
天上果然没有星星，只剩下清冷的云。这晚的风比那天看星星时大，他单单穿了薄衫也不觉得冷。回味夜来复活的这两年，他心中满满的蜜糖。若不是今天提起田明，他会误以为他和夜来之间始终是美好的。只是过去是抹杀不掉的，夜来没有了记忆，他却依旧有。他害怕夜来在某一天想起过去，害怕夜来问起自己为什么不被人所见，害怕眼下的一切化为泡影。
他这身清冷的躯壳之下，藏着一颗怎样沉重的心，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吧。阿卫立在黑暗之中，无声地叹息。父亲告诉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缘由的。或许上天是怜悯他，才让夜来成为没有记忆的无形之人。是的，他是不曾把悲伤和情感泄露的可怜之人，天若有眼，理应怜悯他，所以，既然给了他这样一种恩赐，就请永远不要将这个恩赐收回，往后他定不会再有所念。
田叔回来了，诊所恢复往日的模样。不仅如此，在冬季到来之前，夜来的孟吉叔叔也回来了。他这次外出的时间不短，可是大家都知道，新年到来之前，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回到自己该呆的地方。每一天，阿卫陪着夜来都很开心。他们一起做新年用的灯笼，裁剪窗花，写春联……为了过年，要准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很晚，天气明明已经冷了很长时间，可是那些洁白的精灵仍旧不肯光顾这寂静的大地。在夜来的记忆里，只见过寥寥几场雪，她像孩子一样喜欢那圣洁的白色。阿卫说，再等等，雪会来的。
大自然总会给人意外，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格外神秘。阿卫在关掉灯之前，还看了看窗外，想着夜里会不会偷偷下起大雪。睡到半夜，他总有感觉外面有东西洋洋洒洒地飘着。他穿上衣服起身，果然看到外面泛起银色。雪下得很大，声音却很轻。若不是阿卫心有所念，怕是早上才能看到这份惊喜。他匆匆爬到楼上，夜被雪的光给照亮，楼顶的地面已经铺了白色的“地毯”。阿卫在上面留了几个脚印，又退了回去。夜来看到这些，一定会高兴坏的。他轻轻走下楼梯想要去叫醒夜来。打开暗灯，阿卫发现夜来睡得正沉，丝毫没被自己的动静给吵醒。他压制下自己刚才的喜悦，或许明天醒来再看这样一个“新世界”也不算晚。他不忍心吵醒她的美梦，算了吧，她睡着时是开心的，醒来依旧会开心，这样多好。想到这里阿卫心里不免一阵浅笑，然后他关上灯重新回到自己房间。
果不其然，夜来听说下雪了便迫不及待想要跑到外面看。只是天气变冷之后诊所里风寒感冒的病人多了不少，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让阿卫给她讲外面究竟有多美。阿卫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不要让她这样憋屈。诊所里不仅田叔和高医生在，父亲也在。只要夜来不出声，他领着她上楼顶看雪，没有人会发现。
打开楼顶的门，夜来就被一地的白给吸引住了。她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留下小巧的脚印。她若不是捂着嘴巴，真的会惊喜地叫出声音。阿卫站在楼顶边上，看下面帮忙扫雪的高医生和几个热心家属。诊所前面的路被雪埋住了，大家拿着扫把和铁锹重新找回原来的路。
“今年的第一场雪，果真不负众望。”
因为楼顶上面一圈被围了起来，高医生抬头只看到露出半身的阿卫。听到高医生的声音，夜来也跑了过来趴在围墙上。不过无论她在哪里，其他人都看不到她。她偷偷挥挥手跟高医生打招呼，阿卫被她可爱的模样给逗笑。
“自己一个人站楼顶干什么，看风景吗？大家可都被大雪给吓到，出行怕是要成问题。”
“是啊，看风景，顺便看你们干活。”
“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坏了，快下来帮忙！”
阿卫冲高医生笑了笑。
“怎么……”
从里面出来的孟吉叔叔看到了夜来，他想问阿卫怎么把夜来带出来了，又看到身边这么些人，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像对高医生那样，夜来也冲孟吉叔叔摇了摇手。不过，孟吉叔叔可是完全能够看到她。
“玩会儿就回去吧，冷呵呵站在外面像什么话！”
孟吉叔叔看上去是在跟阿卫讲话，其实这些话是说给夜来听的。夜来捣蒜似的一阵猛点头，她知道孟吉叔叔最好了，这世界上能看到她的两个人都好的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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