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

作者: 博冰 | 来源:发表于2023-01-06 13:07 被阅读0次

    高博小时候,经常来海边玩。

    现在十三岁,却不能够了。他记得自己在海边捡好看的贝壳,那些大人都是在找好吃的小蟹或者牡蛎,还有海肠和小虾。高博不,他可怜那些被海水遗弃的可怜的生物。他想如果自己有魔力,会把那些生物全部放回到海洋里。可是他不能够,也不能着阻止大人们所谓的“赶海”。他清楚记得,一个老爷爷捡到一只大一点的螃蟹,提在手上跟家人显摆,于是不只是他的家人,还有许多其他人也都驻足,夸老爷爷好福气。老爷爷自得其乐,喜不自胜,笑得合不拢嘴。那一时,高博好想请求老爷爷放掉那只螃蟹,至少也不要把别人的挣扎拿起来显摆。他站在旁边看,他看那只螃蟹徒然舞着蟹钳,他想如果那是自己,心情该有多么绝望!

    从那以后,高博只往没有赶海人的海滩去,他喜欢蓝色的潮起潮落的大海,喜欢覆盖大海的寥廓的天空,喜欢腥味的海风,喜欢柔软的沙滩,喜欢敢和人类往来的海鸥。真的,海边的海鸥,大概是见惯了大海的汹涌,一点儿也不惧怕人类。高博曾经捉到一只海鸥。那只海鸥飞累了,或者是受伤了,站在一块被海水冲刷得发青的岬石上。本来,高博没想捉那只海鸥,只想走近一点好好看,他越走越近,海鸥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很近了,海鸥显得焦急,原地踏步,抖着翅膀,高博伸出双手,就在海鸥起飞的瞬间,捉住它了。他捧着海鸥,轻轻抚摸海鸥背上光滑的羽毛。开始,海鸥受到惊吓,正是惊魂未定的样子,极力要跑走,但是不一会儿,海鸥情绪就稳定了,安静地呆在高博的怀抱里。高博放手,海鸥也不飞去。后来,高博把海鸥还是放到石头上,停了一会儿,海鸥才飞走,起飞的动作哈很吃力,高博才想到海鸥是受伤了。

    现在,高博住在爷爷奶奶的家,是一个偏僻的农村,没有大海,也听不见海浪的声音。高博的爸妈离婚了,高博跟了妈妈。妈妈没有时间照顾他,他的爷爷奶奶愿意收留,用奶奶话说,是愿意照顾他。爷爷才说“收留”,“收养”这类话。爸妈没离婚那会儿,到爷爷奶奶家,自己是那么随便,现在,却觉得自己是个外人。高博有个弟弟,是二爸的孩子,比高博小两岁,对高博说:“你现在是你妈妈的孩子,为什么还住在爷爷奶奶家里?”高博说:“你管呢!”弟弟说:“我妈妈说,我爸爸也这样说哩。”

    “他们是胡说!”

    高博不跟弟弟理论,但是心里不好受。

    在爷爷奶奶家住了一年,妈妈把高博接去姥姥和姥爷的家。原来姥姥生病了,所以他才到爷爷奶奶那边住。爷爷和姥爷是一个镇子上的,所以学校还是那所学校。

    高博读六年级,学校在镇驻地。有一次,他在街上看见爷爷走进一家商店去,他想跑过去喊一声:“爷爷。”但是,他只是害怕地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掉。

    晚上睡觉,他会梦见大海,梦见那些被赶海人人捉到扔进桶里的小鱼小虾,他还梦见老爷爷手里那只挣扎的螃蟹,还有周围人欢天喜地的笑脸。他梦见大海咆哮的声音。有一次,那个可怕的梦把他吓醒了,他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接着就趴下去呜呜哭起来。他不知道哪儿才是他的家,他想回妈妈身边,也想回爷爷奶奶身边,也想念爸爸,也可怜姥姥和姥爷。姥姥身体不好,却还种地,还那么操劳,桌子上摆着的不是化妆盒,而是许多药瓶子,一日三餐,姥姥吃药好像吃饭。妈妈很少回来看他们。关于妈妈的新闻很多,说妈妈不守妇道。这是爷爷的话。大概就因为这个原因,爷爷不喜欢高博,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比如高博没有弟弟灵活,比较起来,高博有点儿傻乎乎。高博的表现跟他的名字相反,一点儿也不“高博”。奶奶还好,总不许爷爷说那些话。爷爷喝酒了,对奶奶的呵斥置若罔闻,就开始唠叨,甚至说到高博没出生之前的事,说如果高博的爸爸当初听他们的话,就不会有这一天。高博想的是,那么就不会有我了。他忽然想那多好。

    高博是个内向的人,宁可一个人对着一棵小枣树一个上午,也不愿意跟同学去爬山涉水。或者,他也喜欢爬山,但他都是一个人去爬山,累得气喘吁吁,还是很高兴。他对着空旷的山谷张望,对那山谷大声喊:“有人吗——”

    他的大魔头一样的喊声被人听见了。于是,他再也不对山谷喊,只是静静地凝望。有时候,他好想回到城里念书,想和妈妈待在一起,有时候,又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城市里,使他留恋的,与其说是他的爸爸和妈妈,倒不如说是那片海那片天空。

    乡下的天空也是那么蓝,山野青葱,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可是,高博更喜欢听海浪冲击海岸的声音。他梦里总有那样的场景。把他吓醒了的梦,也是那片海滩,涨潮了,高博不知道,直到海水过腰他才回过神来。那是个晚上,乌黑的天空,有一只半月,没有星星。周围没有一个人,远处的海滩是灰色的,跟海水的颜色差不多。高博想要逃跑,可是根本跑不动。眼看着海水到了胸口,然后到了脖子,他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他预备就这样死去,可是,他听见一声巨响,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触及云天的大浪向他压下来,他忽然那么害怕死去,于是大叫起来……

    妈妈回来是在晚上妈妈瘦了,但还是笑眯眯的。看见高博,她伸手想要抚摸一下儿子稚嫩的脸蛋。高博一转身,根本不给妈妈机会。

    “这孩子……”姥爷看着高博离开的背影,叹口气。高博的妈妈看着爸爸,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下个学期,高博回到城里。妈妈说:“高博,还是回你原来的学校读书好吗?”

    “我不想读书。”

    “你是要读书的,怎么可以不读书呢?”

    “我想看海……”

    站在海边,高博想的是,那天晚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一个巨浪呢?眼前的海水很静,海面平平的,涌起细小的波浪。沙滩那么平,使人真想使出浑身的力气来跑一跑。可是,那边很多人,那边也有。高博只想做过斯文的人,做过安静的小孩。像是爷爷说的:“他还不懂这些……”

    那天,高博一天没吃饭。

    “你是因为要上学才不吃饭吗?”妈妈问他。

    高博摇摇头。

    “那么吃饭吧,吃一点点,好吧?”妈妈商量的口气。

    “妈妈,他们说你年轻的时候就不捡点,是不是?”

    “谁说的?”妈妈冷冷的口气。

    “你说是吗?”

    “为什么问妈妈这个问题?”

    “爸爸为什么不来看我,他说他会来看我,可是他从来都没来过。”

    “你为什么还想着他?他不要你,也不要妈妈……”

    “姥姥说你该找一个了,说爸爸都已经有了,这是真的吗?你们为什么不对我说,可是,你们还说爱我,在为我着想,为什么,难道我不应该知道所有这些事的真相吗?”

    这是高博的心里话,是他鼓起勇气对妈妈敞开心扉。可是妈妈只是冷着脸看着高博,正如高博想的那样:谁说我爱你了,我只是嘴上说着爱你,我心里更爱我自己的那些秘密,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些的!

    “等你长大了,这些事你才能明白,现在,你还不该知道这些事。”妈妈说。高博吃了一碗饭,算是对妈妈的话的答复。

    高博吃饭,就变得这样,偶尔吃一顿,经常时间啥也不吃,只是坐在窗前,隔着明静的窗玻璃看着外面。那外面有什么呢?蓝蓝的天,有时候阴天,还下雨了;到了晚上,有星星月亮,下雨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只是漆黑一片,雨水被风吹到窗玻璃上,噼噼啪啪,那时候房间里的灯光映着窗玻璃,显出高博忧郁神色的脸庞,那不是一个少年人的脸,而是一张泪流满面的沧桑的脸。窗外,还有车水马龙的公路,还有行色匆匆的人们,还有路灯,有高楼,有商店的霓虹,还有五颜六色的广告牌,那一切,组成一个喧嚣的扔人间,阳光,有时则是雨点和风,也来凑热闹。人们来到海边,海边也就成了那个样子。

    在学校,高博也有几个朋友,他们拉着高博去理发店,去鞋店,他们议论体育明星,也讨论游戏。高博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跟他们像以前那样做朋友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偷着学大人的样子吸烟,还偷拿家长的钱去唱歌,还喝啤酒。他们约定了谁也不要说出去。

    大人们不知道他们的事太多太多了,正如他们不知道大人的事。

    高博的姥姥来了城里,陪着高博,做饭给高博吃。妈妈很忙,她要上班,她天天上班,有时候很早离家,很晚才回来。姥爷不能来,他要在家里种田。

    陪姥姥一起来城里的,是那些药瓶子,从姥姥的柜子上摆到了妈妈的梳妆镜子前。

    “姥姥,你为什么要吃药?”高博问姥姥。他看见姥姥把一大把药片一下子全放进嘴里。

    “姥姥有病哩。”姥姥说。因为一张病态的脸,姥姥还不大六十岁,却风烛残年的样子,可是慈眉善目。大概正是由于自己有病,她特别理解高博。她时常耷拉着眼皮对高博说:“他们大人这样胡闹,就是苦了孩子了。这些败家子们!这些……”说着说着,姥姥就哭了。

    “吃了这些药片,病就好了吗?”

    “对呀。”姥姥说,用枯瘦的手背擦眼睛。“高博啊,不要学他们的样子,要学着好好过日子哩。”

    姥姥的话,高博似懂非懂。他喜欢跟姥姥待在一起。跟姥姥在一起,无论说话还是那么一语不发干坐着,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拘束没有不安,那些可怕的梦,那些使自己倍感别扭的人,包括朋友和老师,都没有了,甚至姥爷也没有了,只有他和姥姥,那么融洽地坐在一起,从日落到黄昏,一天一天,时光终于要停止了,高博不再长大,他永远是那个对被大海抛弃的小鱼小虾心存悲悯的小孩子。他喜欢看海,喜欢自己小小的心脏被那些海浪给吓着。

    高博被送去看心理医生,是他出院一个星期之后。他吃了太多的安眠药。他不知道那是安眠药,他知道自己有病,他希望自己的身体好起来。他偷拿姥姥的药瓶,跟姥姥那样每个瓶子倒出来几粒,有一个药瓶,他一不小心倒出来很多,哥跟之前那些药粒混合在一起,他也不想分拣出来,就那样一下子全送进嘴里。他喝了一大杯水,然后怀着幸福的心情跳到床上。自从姥姥来陪他,每天晚上,姥姥都会悄悄来他的房间看一看他。那晚上,姥姥过来,看见书桌上台灯亮着,姥姥过来关灯,碰到了凳子,凳子倒地,高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姥姥很高兴,但还是走过去摸一下外孙的额头和乌黑的头发……

    “为什么呀?你这是为什么?要不是姥姥,天知道会发生什么!”高博的妈妈痛哭流涕。

    “我只是不想让你忘记,可是,我已经在变好……”高博说的是吃饭,他故意绝食,故意不跟人说话,他只是想唤醒亲人对自己的重视。当姥姥来陪他,他觉得很幸福,他希望自己好起来,不能说服自己,他决定吃药。这一次,他说的也是心里话。可是,妈妈听不出,妈妈送他去看心理医生。

    坐在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心理医生对面,高博决定什么也不说。他心里有一面大海,他会和大海说话,他想,如果那个巨浪再朝他压下来,他不会怕了。

    不会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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