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樱飞
四月飘絮
五月槐花雨
六月与君见如故
七月离别楚
天青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到达彩之国时,眼里所看到的景象。夕阳渐渐坠落下去,绛红与漆黑交替的瞬间,遥远的地平线变成蔷薇花泥一般的妖冶的颜色。木船上的水手收起了张得鼓鼓的帆,旅人在暗海上方随着起伏的波浪摇摇晃晃。突然间一切风平浪静,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彩之国到了!”
船上所有的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经过六个多月的海上漂泊,终于抵达了只在书上出现过的,遥远而神奇的国度。
天青背着黑漆樟木的画箱走在彩之国的街道上,弦羿小心翼翼地抱着琴盒跟在后方,两个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徜徉在夜市之中,直到橘红色的灯盏渐次熄灭,城市中央的宫门犹如红色的山墙一般赫然显现,两人手持通行的文书,叩醒了沉睡中的士兵。
“打扰了,我们是从雾之国远道而来的艺师,前来彩之国磨练技艺。”
天青说完,放下画箱深深地鞠了一躬。弦羿怀抱琴盒,不肯弯下腰去。士兵打开侧面的宫门,邀请他们到值班的房间休憩。待次日天明,又前往大殿拜见国王,才算完成了基本的礼仪。
万籁俱静,月光轻柔地投射过窗棂,方格状的荧光倒映在光洁的地面上。一路走来,风尘仆仆。弦羿脱下沉重的黑色大氅,银色的长发倾泻在身着白色绢衣的肩上,犹如残存的月光,在床前静静流淌。
天青在另一张床上辗转难眠。初来这个国度,已经看到了太多美丽丰饶的事物。和自己所出生的雾之国全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刻意染过颜色一般,熠熠生辉到令人目眩。
“在我记忆中,雾之国的夜晚从未这么清澈如洗。从朝阳初升到日薄西山,无论走到哪里,周遭都是一片朦胧的景色。天空和大地一片白茫茫,走在街道上,就像是走在冬天结冰的湖面上,不知道天与地的界限,唯恐不慎落入湖中,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人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深厚的东西,看不到彼此的面庞,除非走近,到了耳鬓厮磨的程度,才能看清对方的眉眼。”
天青说完,看着窗外的月光。像今夜这般皎洁的明月,如果是在雾之国的话,大概一生也见不到几次。
“耳鬓厮磨?像这样?”弦羿走下床,靠近躺在床上的天青,然后低下头,一双浅灰色的瞳仁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方。从天青的眼眸中,弦羿能看到自己那犹如银蝶振翅般扑闪灵动的睫毛,翩跹嬉戏在陌生的国度。
弦羿越靠越近,天青甚至能够听出对方脉搏的跳动,比心跳更微弱,却跃然欢愉永不间歇。天青伸出手,触摸到弦羿苍白的面颊。此刻在月光的照耀下,他已分不清自己触碰到的,到底是弦羿身上冰凉的绢衣面料,还是里面同样有着脉搏跳动的脸庞。
在雾之国的王宫中担任画师的时候,天青曾去过国王召见群臣的大殿。里面挂满了纯黑色的围幡,将模糊不堪的王宫塑造得更加晦涩而压抑。年迈的老国王在玉座上不停地打着哈欠,发布指令时口齿不清。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比现在自己所站在的彩之国的大殿,相差太多。
猩红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殿外的大理石台阶下,天青和弦羿沿着这一条红色的河流拾级而上,像是两条鱼儿溯回到岩石遍布的源头。大殿里面的器物同人一起,在初醒的晨曦中,折射出淡薄温暖的光亮。
王端坐在大殿中央纯金的椅子上,头戴飞鸟金饰的王冠,身披绣着走兽的玄裳。长发的颜色像是常开不败的池中莲花,洁白中略带微黄,衬托起明亮坚定的黑色眼眸。王眼里含笑,整个身体从上到下犹如包裹在静谧的池中,忽而泛起一丝涟漪,竟是小巧的红唇微张:
“久闻两位艺师技艺高超,今彩之国有幸招待两位见学,幸甚之至。”
嘹亮而清澈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上空,天青听了好久,才抬起头来注视眼前这位绝世而独立的女子。
无需借助珠玉的装饰,华美与生俱来而取之不竭,从娇小的身体里喷薄而出。王从高高在上的椅子上走下来,赠与天青和弦羿彩之国宫中艺师的朝服。
待早朝的群臣散去,天青与弦羿被留了下来。
“两位远道而来,不知为何选择彩之国作为修身之所?”空旷的大殿内,王的声音清亮婉转,绕梁不绝。
天青对于怎样完美地回答这个问题,已经想了一整晚。他刚想抒发一路来对于彩之国的种种幻想与美好的寄托,不料却被弦羿抢先说道:
“无他。彩之国的美名,早已响彻暗海东西。今日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另一国,能与彩之国的艳丽丰饶所媲美。”
王微微颔首,似乎期待更为满意的答复。然而天青却早已丧失了回答的兴致,只是静默地观察大殿的构造与装潢。
“素闻两位技艺高超,本王有一事相求。”彩之国的国王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让天青与弦羿有些慌张。
“实不相瞒,王宫中有一位生来眼盲的公主,是本王同母的胞妹。彩之国境内虽处处流光溢彩,这位公主却不能欣赏。宫中的画师与乐师,也因为自幼生长在此的缘故,对于色彩缺失之人的悲哀,体会尚浅。本王认为,如若是两位的话,定能传授给胞妹其中的乐趣。”
“传授?”天青对于王的请求感到诧异。
“以两位的技艺,具体怎么传授,肯定比一般人要清楚。作为回报,两位滞留在彩之国时期的所有花费,均由王宫负责。待两位告别之日,本王还有重礼相送。”
天青还在踟蹰,弦羿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王的请求。
王宫后面的花园里,应季节的变换而不停地更换着所种的花木,为的是能够让人们随时都可以观赏到,属于某个季节独特的色彩。午后的阳光洒在凉亭周围,墨绿色的树影中,白色的光斑仿佛飞蛾扑火般飘忽不定。
侍女扶着公主,一步一步地走到凉亭之中。天青闻到雨后紫阳花一般的气息,在盛夏的阳光下愈来愈浓烈地绽放开来。
公主身着浅蓝色的群裳,发色和肤色同王如出一撤,淡粉色的缎带绑住双眼,延长到脑后打了一个长长的结。虽然双眼看不到,但还是对天青与弦羿所在的方向点头示意。
“公主殿下……”
“请不要这么称呼我。我叫苑清。”苑清微笑着,捧起杯盏开始品茶,和前几日王的笑容如出一辙,尊贵而不容侵犯。可在天青看来,这笑容里似乎有某种隐隐的不安。
“你们从雾之国来?”
“正是。”
“让我猜一猜,你们当中谁是画师。”苑清说完,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天青的衣袖。
“猜对了吗?”
天青愕然,弦羿在一旁窃笑。
“看来是猜对了。可是我看不到画师的模样,在一旁的乐师可以帮我描述一下画师的长相吗?”
弦羿俯身,仔细端详着天青。尽管二人彼此之间如此熟悉,但如果真的要向外人准确说明对方的长相,恐怕还需要一番功夫。
“苑清殿下喜欢听哪一方面的长相?”弦羿问。
“可是人不是只有一张脸吗?”
“不对。脸是给外人看的,至于身体和内心,只有熟悉的人才相互了解。”弦羿说罢,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让天青有些羞赧,不知如何回应。
“那我还是从脸开始想象,等我们相互间更为熟悉之后,再请求你告诉我其他。”
弦羿没有马上接话,而是轻柔地将琴从盒中取出,置放在亭中的石桌上。
“雾之国的宫廷画师天青,长着一双黑色雨滴一般凝结在深邃眼眶中的双眸。”说罢,弦羿弹奏了一首夜雨袭来的长曲,琴音短促,嘈嘈切切,听者皆如行走于夜雨之中,浑身被浇透,四周凉意耸动,两肩战战。
“发短而坚硬,脸色像是镀了一层浅色的砂金。如果倒过来看的话,像是黑色的芒草在初秋的天空下摇曳生辉。”瞬间,琴音由短促转为悠长,却铮铮有声。
苑清曾经听作为王的姐姐描述过彩之国的将士们出征时的景象,那应该是一幅慷慨激昂而又充满离别伤感的复杂画面。而今在这琴音之中,将士们拨开黑色的芒草,离彩之国的国都渐行渐远,直到身影消失在新月暂留的天空之下,车辚辚,马萧萧,扬起的尘埃再也不出现在送别之人的梦境中。
“身材高大,形体魁梧。在下初见天青,还误以为他是王宫中的侍卫。待他披上画师的暗褐色长袍,才恍悟过来……”
“恍悟过来什么?”苑清打断了弦羿绵延不绝的琴声,十指交并托起下巴,装作一脸好奇地恳切询问,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狡黠的笑意。
“恍悟过来,三月樱飞,四月飘絮,五月槐花雨。六月与君见如故,七月离别楚。”
弦羿起身行礼,将琴收回盒中。“今日弹奏二曲,想必苑清殿下在心中已有了相应的感受。等下次再会,在下和天青画师又为您准备更多明艳的色彩。”
从公主的寝殿返回的途中,弦羿忽然停下,然后指着大殿北方的白色高塔问天青:“你觉得那里面会是什么?”
“嗯?”天青正在思考如何配色,才能描绘出彩之国大殿的富丽堂皇,被弦羿忽然间这么一问,自己有些恍惚。“在大殿的北方,莫不是存放书籍的地方,或者是彩之国的国王批阅奏章的场所?”
“我觉得,似乎更像祭祀的圣堂。”
仲夏的夜晚,银河跨过山峦起伏的天际,明暗不一的群星将身影藏匿其中,浮现出浅红深紫的色彩。像是谁曾经遗失了重要的希望一般,夏夜的星空将世间的叹息收得饱满,然后倒垂在天上,俯瞰着夜里难寐的人们。
“祭祀?”苑清听了弦羿的疑问,眉头紧锁。
“雾之国虽然是个模糊不清的国度,可是人们自古以来,都信奉万物皆有神灵。在丰饶美丽的彩之国,人们难道就不会进行相应的祭祀活动,来感谢神灵吗?”弦羿说完后,天青看了他一眼,示意不要再说下去。否则,即便是性格随和的公主,也会被突如其来的问题触怒。
苑清沉思片刻,说:“今日你要教给我夜空的颜色。如若不然,我不会对一个外人随便说出自己国家的信仰。”
弦羿取出琴,放在膝上轻抚。仿佛对一切早有预料一般,琴声不急不缓,犹如银河流水一般潺潺流过夜空中星辰铺就的鹅卵石。苑清听着琴声,回忆起曾经的夏夜,幼年的王牵着自己的手,走过宫中荆棘遍布的花丛,只为在无人打扰的空地上,为亲爱的妹妹唱那首极彩石的歌谣。
“极彩石是彩之国的信仰,供奉在大殿北方的高塔之中。在平日里,高塔里只允许身体健全的王族和功臣出入。每当初秋丰收之时,祭祀会开始,到时候才允许所有的臣民,一起进宫瞻仰极彩石的形态。”
苑清说完,弦羿顿了一下,随后又接上去继续演奏。
“彩之国的创世神话,也和极彩石有关。传说,未开化的大地,红色的火焰从一个山洞里不断喷涌而出。火焰流经的地方,万物无法生长,绵延千里都是一片焦土。有一天,神明怜悯这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于是从天上携来一条长石,堵住了火焰喷出的洞口。随后,彩之国的祖祖辈辈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
“历经千年之后,人们发现从这块石头之中流出了艳丽丰饶的色彩,将彩之国渲染得犹如仙境。有勇士将石头从洞口上移开,发现里面的火焰不再喷出,而是化作一汪清泉,从洞口汩汩流出,浇灌着彩之国的土地。后人为了感谢石头的恩惠,便将其命名为极彩石,供奉在高塔之中。”
蝉声忽鸣,划破如薄纱一般阒寂的夜。苑清走出寝殿的凉亭,向外伸出双手,掬起一捧月光,然后放下。在这聒噪的夏夜里,她仿佛在这琴声中听到了月光流淌的声音,沿着自己的衣袖,如水银一般破碎在庭院里。
“夏天就要结束了。等到下次与两位见面时,就是初秋的祭典。听说丰收的颜色像盛开不败的花朵,不知弦羿琴师能否教给我这种颜色?”
“在下幸甚之至。”
弦羿站起身来行礼。天青在凉亭的另一侧,已经画好了彩之国夏夜星空的景色。天青总会选择在弦羿弹奏时作画,仿佛在那悠远绵长的琴声中,自己的画作也会悄然唱出声来。
“天青,你喜欢听我的琴声吗?”
面对弦羿的这个提问,天青有些哭笑不得。两人皆是宫廷艺师世家,自幼相识至今,一同经历了学艺的无数辛酸。近日来双方都被家中催逼早日成婚,无奈之下只得假借来彩之国学艺之名,逃离对其感慨万千雾之国。
“天青,如果你真的喜欢听我的琴声的话,可否帮我拿取高塔里的极彩石?我想用它来做新的琴体。”
银色的长发顺着枕边滑下,几乎绕过天青的脖颈。天青触摸到弦羿的胸口,那里异常冰凉,仿佛里面包裹着的不是人的心脏,而是冬日里冻僵了的石块。一直以来,天青都害怕弦羿会困在自己寒冷的躯体内,犹如纸张被围困在卷轴中,无法向外界传递任何声音,随着时间划过而慢慢死去。
正因如此,弦羿才会如此强烈地渴望得到曾经被火焰缭绕的极彩石么?
“可那只不过是一个传说而已……”天青尚未说完,弦羿纤长的睫毛里已盈满了细腻的悲戚,“我的意思是,你若是心意已决,我也不会阻拦。”
弦羿的右手触碰到天青的脸颊,仿佛侧卧在秋霜铺满的席面上,天青感到一阵寒意袭遍全身。是从什么时候起,天青开始惧怕并眷恋着这一股寒意呢?是一同和弦羿初次在雾之国的大殿朝见国王时,还是在御医房经常看到弦羿孱弱的身影时?不,或许更早,说不定年幼的自己在第一次见到弦羿之后,就对这寒意欲罢不能了。
“也就是说,你同意了?”弦羿笑得比以往更为放肆,恍若得到了某种赦免,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
雾之国也种植过枫树,不过每当天青在初秋凝望渐次被染醉的红叶,总是无法忍受透过雾中窥视的景象。几从朦胧跳跃的火,自宫廷西边的花园里滚落,一直流落到附近的池塘中。可一旦走近,又无法鸟瞰到连城一片的景致。于是只能哀叹一声,拾起几片残红的落叶,回到房中独自赏玩。
如今在黄昏遥看彩之国都城外围,山峦上变红的枫树像是夜行者准备好的一长串火把,在山脚下燃烧着鲜艳的光亮。
祭典开始,彩之国的国王宣读了对上天馈赠的答谢。每年的谢辞都会随着国家的变化而变更。随后长鼓齐鸣,悠远的声音飘向空中,犹如沉香的碎屑,朝着落日的方向纷扬撒下。
王回到大殿之中,宣告人们可以在今夜自由出入王宫,享受身为彩之国臣民的福祉。
“雾之国的艺师,不往前走么?”苑清在侍女的搀扶下,换上了祭典的盛装。王族特许的玄色腰带,在初秋的夜里随暖风遥展。披上漆红色的长袍之后,平日里恬淡的面容,也带了几分严肃和庄重。
“苑清殿下不进去吗?”天青反问。
“我就算了。身残之人,去了也只会让极彩石蒙阴。”说罢,苑清苦笑一声,随后长叹一口气,对着二人摆了摆手,朝着寝殿的方向走去。
祭典的最后,烟花绽放在晴朗的夜空,将彩之国热闹的夜晚装饰得更加缤纷绚烂。火树银花之下,人群熙熙攘攘地走向宫门的出口。待众人散去,一度喧闹的王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宫人们重新回到各自的住所,沉醉在极彩色的梦境里,久久不愿醒来。
天未明,刺耳的号角声惊醒了沉睡中的人们。不出一刻钟,王宫内便四处充斥着警报。
高塔里的极彩石被窃了。
王在大殿内来回踱步,面带愠怒,却始终保持平静,竭力掩饰内心的焦急。群臣们的晋见与献策,对时态都于事无补。难道要一一搜查国都内所有居民的住宅?王知道,一旦这样做的话,自己作为王的威严将不复存在。
天气转凉,进入凉亭之前,侍女为苑清披上了御寒的暗黄织锦长衣。天青与弦羿站在苑清的对面屈身行礼。弦羿正要将琴从盒中取出,天青按住他的手,示意他需慎思。
“在深秋绽放的花朵为数不少,不知殿下想感知哪一种花朵的颜色?”弦羿坐下来,面带笑意,拂去天青的手,将新做的琴从盒中缓缓取出。
琴体一般为木质,用石料做琴体,需要花费匠人的一番苦工。由于出生在琴师世家,自幼便习得制琴修琴之术,娴熟的程度不亚于曲谱的弹奏。几天前,当弦羿把新制作好的琴拿给天青看时,天青对极彩石那变幻多端的色彩惊叹不已。
远处观看,琴体近似于无色。而走近一看,便可从中窥到人世间能见到的所有色彩,正缓慢地在石中浮沉。色彩的组合丰饶多姿,忽而变幻成仙境之地,忽而变换成野兽之森,沉沉浮浮之中,天青从里面寻觅到了人群熙攘的国都,彩之国大殿的椽上,再也看不到完整的极彩石的钴蓝色鸾鸟,正在凄凄哀鸣。
弦羿轻抚了一下琴弦之后,准备弹奏。
“王宫大殿前方装饰的金菊,这个季节应该开放了吧。”
琴声在空气中颤动。高深的宫墙,王族的孤高,深夜里无人可以诉说内心的绝望,在朝阳初升的时刻都化作无色的幻影,飘入遥远的暗海之中。苑清在这琴声之中,似乎看到了自己出生之前彩之国的景色。
从诞生以来都是如此艳丽丰饶的国度,从不会担心会被暗海的水褪掉自身的光鲜。隐约之中,苑清看到上一代的王,在临终之前,拖着怀有身孕的沉重身体,跪在极彩石下。
彩之国一直以来都是由女王来统治,但女王终身不婚,只在某个祭典之后的深夜,抚摸极彩石。到了第二年,便会有新的王族降临人世。
然而在苑清诞生之前,先王却像是恨透了自身的诅咒一般,用锋利的尖刀拼命地去刺戳极彩石,想要毁掉这永远逃不掉的可恶的宿命。无论彩之国的色彩多么绚烂,臣民多么幸福,国家多么富饶,最为一国之王,却只能不断重复着被极彩石支配的命运。
然而极彩石却没有被完全毁掉,只是被磕掉了边缘一角。之后苑清的诞生,也像是应验了极彩石的诅咒一般。先王由于难产而驾崩,自己虽然生在色彩洋溢的彩之国,却什么都看不到。
大殿前方的金菊在秋霜中裂开嘴,嘲笑这个信仰幼稚的国度。苑清感到弦羿这一次的琴声,比之前更加可怖。自己仿佛被困于重重冰山之中,无论朝哪个方向呼喊,都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看不到,一切都看不到,那么多年,尽管姐姐一直在安慰自己,可她终究还是没能够走出残缺的噩梦。
一曲结束。王站在凉亭外冷笑,弦羿被卫兵带走,天青抛下画具去追赶,颜料打翻一地,洒落在掩面哭泣的苑清的前方。
“罪人弦羿!”
王站起身,厉声呵斥下方身着囚衣浑身伤痕的弦羿。天青跪坐在一旁,他看到弦羿手臂上盘绕着几道如毒蛇一般的鞭痕,内心像是被抽打了似的隐隐作痛。
“在下只不过是奉了王上的旨令,将彩之国的颜色传授给苑清公主而已。”
“你还狡辩?”
“在下还想见证,作为彩之国信仰的极彩石被改变之后,整个国家会不会陷入混乱。”
王拿起身旁的杯盏掷下,瓷片破碎的声音震动起大殿里长年累积的稀薄尘埃。苑清很少感受到自己的姐姐会有如此失控的情形,于是拉着王的衣袖,仰起头,淡粉色的缎带里,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似乎在流泪哀求。
“看来不会。或许一直以来,王上都把极彩石看得过于神圣。而今在下愿将用极彩石制成的琴,留在彩之国,供后人弹唱。”
“罪人弦羿!你的罪行,彩之国会向雾之国转告。作为惩戒,本王要废你耳目,让你此生既不能弹,也不能唱!”
王说罢,拂袖而去。大殿内,天青奔向戴着枷锁的弦羿,紧紧相拥,抚摸弦羿如流水宣泄而下的银色长发。末了,弦羿吻去天青两颊的泪珠,然后悄悄在他耳边说道:
“请求你,在行刑之前,给我送一杯毙命的毒酒。这样,我饮了之后,在另一个彩之国,也能弹奏愚神的乐曲。”
暗海的波涛在黑夜之中翻滚,雪白的浪花浮上来,犹如猛兽张口露出尖锐的齿牙。黑暗吞噬掉旅人的疲惫,鼾声在船舱内此起彼伏。天青来到甲板上,张望重重阴云中包裹着的月亮,在周围染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不远的前方,就是雾之国的领土。天青回想起来,自己学画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唱过歌。在弦羿的琴盒旁,银铸的方形骨灰盒是那么醒目,躺在掌中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天青遥望了一眼渐渐明朗的月色,轻柔的歌声在不经意间飘出,停顿在暗海的上方,像是一幅绝世的古画,久久不曾褪色。
“极彩石的歌谣,临别之前向苑清殿下学会的。怎么样,好听吗?”
海浪渐渐平静下来,狂风停止呼啸。初春料峭的微寒之中,船上的水手看到雾之国的宫廷画师,背着黑樟木的画箱,怀抱一把琴与一盒骨灰,消失在黎明模糊的地平线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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