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在另一个空气闷热的洞穴里,美佳走到沈瀚身边问。
“我在复刻纹镜啊!”浇铸架下沈瀚神情专注,鼻尖被高温的铅锡熔液烘出细密的汗珠:“不然,你以为羽良为什么不拿枪指着我?”
“你明知道羽良对你不利,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样躲进山里?”美佳沉下脸,恨声道。
“我要是躲进山中,又怎能见到美佳姐呢?”沈瀚狡黠一笑。
“油嘴滑舌!”美佳抬手便拍,不料被敲打的人反手一捞,整只手掌都被握住。
“美佳姐,你有没有想我?”捉人者目光灼灼,似笑非笑地看着惊慌失措的猎物,不知不觉轻下来的声音里撇去了不少浮夸:“哎,我好想你呢……”
“你……”美佳觉得呼吸都要停顿了,用尽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无果。
“诶,别动!”沈瀚少见地强势,迅速地在美佳的手指上套上一个物件:“我有礼物送给你。”
手松开了。美佳发现自己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指环,颜色黝黑,造型简朴,看不出材质,微微地发烫,好像才刚刚新鲜出炉;令人震惊的是指环上镶嵌的一粒小指头大小的异色晶石:一半天工巧夺,切割成面,璀璨生辉;一半还是拙朴的原石,含光内敛。
“这是……”
“寒川说,西洋人叫它帕帕拉恰,我们这里叫红莲花刚玉——漂亮吧?!”
美佳和寒川在欧洲留学数年,多少跟着在珠宝古玩界混了些见闻——帕帕拉恰,是一种罕见的蓝宝石,颜色特别,同时拥有粉色和橙色,而且两种颜色要满足严苛而微妙的比例才能称得上帕帕拉恰,最理想的比例是半粉半橙,而眼前这枚,正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怎么会这样呢……”美佳问的是宝石半成品的样子。
“我前天才拿到手……我摸到了裘叔的天地玄黄玉佩,上面有一粒红莲花刚玉原石。寒川说,在西洋,这样的原石通常要经过切割。寒川教了我一个晚上——西洋人发明的切割方法果然绝妙,切割面光线折射,宝石的火彩更璀璨了!我第一次做,幸好没浪费掉这块宝石。”
“这,这太过贵重……”美佳嗫嚅着说。
“贵重吗?反正是无影门送我的。”沈瀚无所谓地耸耸肩:“最重要的是我亲手做的!就是有些匆忙,只完成了一半的切割,也没有挑选更好的材料来做指环,临时用我复刻铜镜的材料,和宝石不太般配;等不打仗了,我一定好好给你做一个。”
“兵荒马乱的,你还有心思想着这些……”美佳的目光离开璀璨的宝石,忧心忡忡地落在沈瀚脸上。
“兵荒马乱的,你不也不远万里地跑来吗?——还说我。”沈阳收起了笑容。
“还好了,你教我用‘鱼冻’做暗号,有困难就找典当行,一路上得到了很多照应。再说,我必须得来——英一郎先生好容易想出了脱身的法子,让父亲同意我送一幅地图来给羽良,暗地里,是想让我为寒川送来这个——”
“书?”沈瀚接过来。
“是的,是英一郎先生和苏先生的一本合著。”
“我可以看吗?”沈瀚屏住了呼吸。
“当然——你和寒川,不是亲兄弟么?”
“龙脉其实没有少,而是换了一种形式——地下河。古人相信,龙是主水的神,降临人间需要水质的通道——所以,你看到溪流出谷处一连串的山丘么?那其实是远古王侯贵族的陵墓,衣冠冢或神位冢,祈祷通过这种形式向天龙报道、挂名,荫及子孙。而那一串陵墓的下方,正是古人们信奉的天龙临世的通道:地下河。仙人谷里为什么总有村民来‘淘金’?因为总有古陵墓因为地下河的冲刷而坍塌,陪葬的贵重金属或者宝石随着地下河冲出地表……”
“……”羽良一边随着寒川的指点辨认实景,一边紧张地对照地图……实景与地图是相互吻合的,那么,这远隔千里的父子二人没有说谎……
“这些古陵墓群便是无影门守护的秘密——他们的先人本来就是一群替王侯贵族看守陵墓的守墓人。”
“所以……”羽良的眼中泛起一阵异样的光芒,好像有什么真实可见的东西耀亮了他的脸庞。
“所以无影门的秘密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该把那孩子放了……”
——时至如今,羽良的手上只剩下顺子一个人质了。
“等等!”羽良狐疑地看着寒川:“寒川君,你知道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盗墓。”寒川面无表情,仿佛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就如呼吸空气一般平凡。
“呵呵,你知道呀……那你知不知道樱花组并不擅长这项工作?还有,那些守墓人的徒子徒孙应该不会放任我们去挖他们祖宗的坟头……”
“用炸药就好了,樱花组又不是来考古的。”寒川捏了捏眉心,透出了一丝无力和无奈:“无影门的门人,我会约束好的——倒是你,约束好手下,到时候现场混乱,切勿中饱私囊。”
“寒川君,不愧是将军赏识的人——”羽良紧绷的嘴角终于拉出谄媚的笑容:“胜利在望,这一切的得来全靠寒川君,不费吹灰!”
“来人,把人质带过来——”
顺子被推到寒川和羽良的面前,有人替他松开了绳索,拿掉了塞在嘴里的布条。
“滚吧,你自由了!”羽良居心叵测地说。
顺子瘦小的身子瑟瑟发抖,忽然尖叫着跳起来,扑向寒川:
“你就是个败类!”
寒川反应更快,一把捉住顺子细得可以只手折断的手臂,将他掼在地上:
“该上哪上哪去,别在我眼前碍事。”
在日本兵的哄笑中,顺子爬起来,像一只受伤的、愤恨的小兽快速隐没在山顶的草丛。
山雨连绵。贯穿溪谷的小溪暴涨,汹汹地泛着浑黄的沙泥,放眼望去,犹如一条真龙怒气滚滚地从低到头顶的乌云中降临。
天气变化让羽良的“盗墓”计划搁置了起来。除了岗哨,一群日军百无聊赖地聚集在炉火通明的岩洞里,做饭和烘烤衣物,更多的是围在沈瀚身边,把玩他复刻的半成品铜镜,以及一小堆“盲选”之后留在洞中的古董器物。
“进山一趟不容易,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大家分分,回到城里可就身价百倍了!”沈瀚十分大方。
“嘿嘿,沈瀚君太客气……”进山的日军中,半数樱花组成员,半数是羽良在荆州城借用的守军。樱花组成员跟随寒川搜罗华夏宝物日久,耳濡目染,多少有些识宝的眼界;加上沈瀚和其父沈令书,向来以向小池正纪“献宝”闻名,樱花组成员对沈瀚的行径毫不起疑,反倒是他们在羽良的带领下几次三番想对沈大少爷动刑,受人好处的时候难免有些尴尬。
离人群稍远一些的地方,美佳正兴致勃勃地追问寒川“当上”掌门的经过,羽良在一侧阴恻恻地旁听着。
“经被?经被是什么东西?很值钱么……”美佳好奇地追问。
“经被是刺绣了经文和吉祥物的盖棺布,用于超度亡魂……到了清代成了皇室御用之物,平常百姓是不允许用的……”寒川简单地解释。
“是么……听起来,不太吉利……”美佳小声嘀咕。
“没什么不吉利的,命数使然——如果一定要有人承担当下的命数,我很愿意是我,而不是别人。”寒川话中有话,好像说的是他无意中成为无影门掌门的“事实”,又好像另有所指。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飘到远处沈瀚的耳朵里;他脸色一变,扭头骂道:
“你胡说些什么?!”
三人看向沈瀚,一场争论似乎必不可免。就在此时,哨兵跑进来报告:
“有人进谷了!”
没有人。
沿着山道踢踢踏踏走过来的是一头披着蓑衣,驼着重物的驴子。
“是无影门送来的东西。”寒川收起望远镜,笃定地对众人说:“大岛跟我前去取一下,其他人原地待命。”
驴子熟门熟路地走入沈瀚住过的院子,在柴草棚里埋头猛吃,连身上的重物被人取下都没有抬头。
驴子驼来的两只篮筐里,是一些粗粮,两条腊肉,还有一埕酒。
“组长,你真厉害……”看到这些珍贵的物资,大岛含蓄地表达着内心的喜悦和崇拜。
“普通的待客之道罢了;可若是对待强盗,没有人会甘心屈服……”寒川不动声色地聊起了普世的道理,还顺便聊起了家常:
“大岛,你是去年入伍的吧?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母亲,还有妹妹……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啊?”
“大概快了,我在荆州城里听到一些消息。”
“羽良少佐说,找到这里的财富,我们就可以扭转战局!”
“你相信吗?”寒川反问:“就凭我们十几个人?”
“……”
“要活着回去啊……”寒川的话十分地跳跃。
寒川带回来的物资在洞穴里引起了一阵欢呼。伙头兵麻利地下厨,酒水也将将匀好。火热的气氛正待膨胀进入高潮,便被羽良冷酷的声音降到了冰点:
“这酒,你先喝。”羽良指着沈瀚。
“我不会!”沈瀚傲慢地拒绝:“怕死就别喝!”
“沈瀚是病人,他不能喝酒!”美佳在一旁帮腔。
“美佳!你……”羽良对美佳的忍耐似乎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
“好了!”一声怒喝传来,只见寒川仰头灌下一杯酒,然后狠狠地将盛酒的粗瓷碗摔了个粉碎:“我带回来的东西,我验给你们看!”
举座寂静。
“你给我回吊脚楼呆着!”寒川指着沈瀚,盛气凌人:“大岛拿枪看着他,没我命令不许放他出来!”
夜雨稍停。一个苗条柔弱的人影从酒气熏天的岩洞中出来,奔向吊脚楼。
“谁?!”吊脚楼上有忠实的守卫。
“是我,大岛。”
“美佳小姐……”
“……我来给沈瀚送点吃的。”
“那你快点。”大岛没有坚持什么职守,迅速地作出让步。
美佳几步走到吊脚楼的门前,抬起手要敲门,却被身后一只幽灵般的大手握住——
美佳的一嗓子尖叫才发出一半,便被身后那个酒气熏天的人抵在了墙上:
“美佳小姐……”羽良低低地说:“你的眼中就这么没有我……”
“你做什么?!羽良!”美佳用力地推拒着,无奈在盛怒加醉酒的男人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
“你向着寒川也就算了,你还向着沈瀚,向着敌国的男人!你的立场呢?你父亲知道吗?”
“我是一名医生!我的立场不需要受任何人左右!”
“是吗?医生吗?”羽良讥诮地扯了扯嘴角,把牢牢捉住的美佳的手拉到两人面前:“这是什么?这粒既名贵又简陋的钻石戒指从哪来的?这也是医生的立场吗?”
“你住手!”美佳用力攥紧拳头,藉此对抗羽良对戒指蛮横的抢夺。
一记狠厉的风声迎面袭来。羽良惨嚎一声,踉跄着撞上了吊脚楼的栏杆。
“沈瀚……”眼冒金星的羽良还是认出了袭击者:“你不想活了!”
“我的死活不劳羽良少佐挂心。”沈瀚走到羽良面前,蹲下来靠近,手上捏着美佳的戒指,在羽良眩晕的眼前晃来晃去:“这枚戒指是我送给美佳医生的,羽良少佐很想要吗?”
羽良努力聚焦涣散的视线,伸手来夺。
“你要接得住,就是你的!”沈瀚手一扬,一道亮晶晶的抛物线划过半空,向着吊脚楼外飞去。
羽良头脑一热,踉跄着站直身子,倚着吊脚楼的栏杆极力去够那道弧线。冷不防脚下一绊,整个身体翻下了吊脚楼……
闻讯赶来的寒川远远听到哗啦一声落水的声音。定睛一看,沈瀚扶着美佳站在吊脚楼上,探着身子往下看;吊脚楼下方的蓄水池里,羽良在狼狈不堪地翻腾和挣扎。
寒川心中一动——这一幕如此熟悉,几乎是樱花组的秘密基地里“濒死体验”的重现!所不同的是,这一回,实施的双方作了个对调,落水的是羽良,沈瀚则在高高地俯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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