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传人
“荆楚之地流传的铅锡刻镂技艺,鬼斧神工,以假乱真,就是……脆了点,不经摔。”寒川继续毫无情绪地解释,似乎多说一个字都是多余:“要想验证是不是假货,摔一下就知道了。”
“你!……”摔一下来辨真伪?若不是事先瞧出端倪,谁敢动这些“古董”一个指头啊?!寒川的举动和言辞,除了在枪口下救下沈瀚,就是成心来恶心自己的罢!羽良的神色犹如打翻了酱料,五色杂陈,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偏偏没有发泄的出口。他知道,寒川是行家,在鉴古方面根本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在所有和寒川对峙的局面上,他可以凭持的,唯有小池将军授予他的最后关头生杀予夺的密令而已。想到这一层,他终于生出了平息怒火的力气;咬牙切齿地点点头,扭头走出了房间。
一场生死别后的碰面,就这样被羽良搅乎了。有羽良的耳目在,寒川也不方便再说些什么。挥挥手就把沈瀚和敖二放了。
战线突然逼近,城中的局势更加紧张。不要说药品,连“共和面”都得用军票换。
“感情回家还不如呆在民夫营里呢!”敖二端出两碗薄粥摆在几上,抱怨着:“至少不会当饿死鬼。”
“会有办法的。”沈瀚掀开被子挪下床,双颊绯红,目光浅淡,疲惫但不颓丧,尚算精神。
“你这样子,能有什么法子?”敖二反驳道。回到敖二家中,沈瀚只是倒头昏睡,连话都懒得讲。昏睡中敖二试过他的体温,额头滚烫的,家中一贫如洗,当然也没有什么可用的药草,只能干熬。
“好好的少爷不当,跑到我这沦陷区来——你真是为了那图赶着来送命的吗?我要是告诉你我真没有呢?!”敖二面对沈瀚的沉默不依不饶,喋喋不休。
“师傅……”沈瀚终于开口接话:“有没有我都要走这一趟,本来我就没几年好活……不为送命,只为送个人回来,行么?”
“你!”敖二气得直哆嗦。这时候,响起了叩门声。
“谁啊?!”敖二没好气地问。
“我……”语焉不详的回答。
屋内两个人倒是都听出来了,敖二恼火地瞪着含笑的徒儿:“说送人,真送上门啦?!”
寒川一身粗布便装,头上压了顶鸭舌帽,乍一看跟荆州城里惶惶不安的市民没什么两样;手上提了一袋子细面,还有几个白面馒头,敖二这才觉得自己这个门开的心安理得。
寒川也没跟敖二见外,门一开就从敖二身边挤过,窜到沈瀚身边。
“你怎样?”抬手就探沈瀚的额头,好像熟知他的身体状况:“军队里的供给也很紧张了,我只拿到了一些奎宁……”他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把手从沈瀚的额头上移开,摸出一个包着药片的纸包。
“谢谢你。”奎宁是治疟疾的,不对沈瀚的症,但这并不妨碍沈瀚卷起唇角,心满意足地向寒川道谢。
“给我!”一旁的敖二突然想起了什么,劈手夺过寒川手上的纸包,掩门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二人,一时相顾无言。沈瀚眼睛一亮,说:
“趁师傅不在,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熟门熟路地蹲到里屋的床脚,推开箱子、水盆等杂物,露出几道缝隙明显的墙砖。抠开墙砖,现出一个埋在墙里的乌木匣子。他抱出乌木匣子放在桌上,顽皮地冲寒川挤挤眼睛:
“过来看!”
寒川打心里觉得不该这样——偷看别人的秘密,不是大丈夫所为;可是碰上沈瀚亮晶晶的目光,心中又充满了孩童恶作剧般的跃跃欲试——是的呢,他在英一郎的棍棒下一板一眼地长大,从来没有试过些许的放纵和忤逆,甚至也没有过和同龄人一起戏耍的欢愉——他摒住呼吸,重重地点了点头。
匣子里是一套工具。寒川坐下来一件件拿出来打量,沈瀚则跑到灶间抱了个小火炉回来。
沈瀚在炉头上放了一个墨黑色的粗糙小碗,不一会儿就烧得发红;沈瀚捏了一小块“熟料”丢在小碗里,顷刻熔成了液状。小碗被端离火炉,架在桌上已经摆好的一个小架子上。沈瀚轻轻一点小架子,小碗便徐徐倾斜,将滚烫的溶液滋滋作响地浇入小架子下方的模具凹槽。凹槽中的溶液迅速冷却发黑,沈瀚不知何时已经戴好了一只厚厚的手套,粗苯的手指上捏着一把金属小钩件。没有戴手套的另一只手灵敏地从小架子上卸下模具凹槽,小钩件一探,凹槽中的溶液被钩黏而起,在空气中冷却成一个环。沈瀚突然捉住寒川的手指看了看,又转头用小钩件调整了一下那个半成型的环件,然后挑起来套在一个模具上凉置着。
“等凉了就好了。”沈瀚笑着摘掉手套:“今日头晕,挑不出细活,粗制滥造一个送给你玩玩。”
寒川全神贯注地趴在桌面上,鼻尖恨不得要触上那只滚烫的半成品——那是一只蟠螭的造型,虽细小却眉目如刻,栩栩如生,首尾相衔,灵动自如,加上因为高温未散而隐隐现现的暗红色泽,如真龙衔火驾雾而来。
“你师傅姓敖……”寒川翻起眼皮瞥了一眼沈瀚:“这是传说中的铅锡刻镂么?”
“这才哪到哪啊,真正的铅锡刻镂阵仗可大了去了……师傅只留下了这一套家伙什,还得藏在墙角……”
“那你是怎么做出那些赝品的?苏先生的书里说,铅锡刻镂已经没有传人了。”
说完这句话,空气有些凝滞——“苏先生”又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
“苏先生……他如何知道没有传人。”沈瀚低低接话,兴致不再:“可能我就是,也有可能是你……”
寒川茫然地看了沈瀚一眼,却把沈瀚的精神头激发了出来:
“你想试试不?”
当敖二提着几包草药回家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情形:
寒川满头大汗地在桌前忙碌,沈瀚靠在他的肩头昏睡;桌上摊着一堆眼熟的工具,他的乌木匣子在桌底敞开着……
“败家东西!”敖二嚎叫一声,扭头从门后扯出一根荆条,咬着牙朝沈瀚身上招呼。
“别打他!”寒川反应迅速,身子一错把昏沉的人裹在怀里,替沈瀚吃了几鞭。
“你个偷师的家伙,还敢护着这孽徒!”敖二火气更盛了,正好舍不得对沈瀚下重手,所有的气全都撒在寒川身上。
寒川很是硬气,既不肯改变保护沈瀚的姿势,也不肯开口求饶,一声不吭地扛着敖二的鞭打,仍是把怀中昏睡的人惊醒了。
“师傅!”沈瀚很快明白了眼下的情势,他推不开寒川,只能在那紧实的臂弯里挣扎着叫唤:“是我带给您的人!打死了您就没传人了!”
敖二突然悲从中来。荆条一扔,抱着头嚷:
“苏清墨!你个老混蛋!你死了就算了,还扔下两个混蛋小子来折腾我!”
苏,清,墨。
这个极力避讳的名字,就这么当头响起。
背上皮开肉绽都没有哼一声的寒川,一下红了眼眶;而他臂弯里的沈瀚,也是一阵颤栗。两人下意识地紧紧抱在一起,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彼此的力量,支撑他们面对无法逃避的、残酷的真相。
沈瀚和寒川用来熔化“熟料”的炉头,现在咕嘟咕嘟煲着汤药。敖二用寒川给的几片奎宁,敲开城中已经闭门停业的药店的后门,为沈瀚换了几味中药。不过,眼下急人的却不是沈瀚的病了;而是光裸着上身趴在床上的寒川,背上一道道拇指粗的新鲜鞭痕,荆刺扎出的细小创口星星点点地冒着血,被白皙的皮肤映衬得尤为触目惊心……
“师傅……”沈瀚抱怨的句子隐着哭腔:“您是要我的命……”
这一语双关的,也不知是后怕,还是心疼挡鞭的人。敖二哽了哽,说不出话来。
当事人倒是趴得安安静静,皮肉之苦,他从小就吃惯了的;阻住他心神的,是敖二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而已。
他和敖二,不过是第二次见面;而且每次见面,敖二眼中对他“日本人”身份的憎恶是显而易见的。他相信,以沈瀚的个性,不会和敖二多说什么。那么,敖二凭什么吼那一嗓子呢?自己的真实身份,怎么就昭然若揭了呢?!
“好了吗?”寒川问身后摘刺的两人:“我要回去了。”
“别动!没摘干净呢!”敖二凶巴巴地说:“你这样子,回得去吗?”
“……”寒川默然。藏住一身伤本来就不容易,何况驻地还多了个盯梢不休的羽良。
“今晚就住在这吧……”沈瀚带了些央告的语气,他相信,寒川能登门,一定甩干净了所有眼线,一夜不回驻地应该不会被发现。
而且的而且,既然师傅撕破了那层窗户纸,余下的事情是不是更简单了呢?
“师傅。”打定了主意的沈瀚突然翻身下床,对着敖二双膝下跪。
“你干嘛?!”敖二不耐烦地挥挥手:“且饶不得你,跪也没用!”
沈瀚直挺挺地跪着,不为所动。
“就算我敖二被宗族除籍,逐出家门,我敖氏的手艺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外传的!你别仗着我宠你……”
“你别罚他,是我的错!”寒川再也趴不住,一骨碌翻起身来,走到沈瀚身边就去扶人。
沈瀚却拽住寒川的胳膊:“你也跪下!”
沈瀚恳切而坚决,寒川不及思索,顺从地屈膝,和他跪作一排。
“师傅!是徒弟没用,不但学艺不精,不能光扬门楣,还坏了师傅的规矩……不如,不如将错就错,再给我收个师弟怎么样?”
“你个不知好歹的混账东西……”敖二气得头晕脑胀,抬起腿照着沈瀚就踹,没想被沈瀚旁边那个光着上身的小子双臂牢牢抱住,他在并排跪着的二人面前金鸡独立,既踢不出去,也收不回来。
“好、好!你小子有靠山了!师傅管不住你了!”
“师傅!”沈瀚膝行上前,捉住敖二的一只手:“不是小瀚有靠山,是小瀚恐怕不能给您送终养老;知道您心疼小瀚,小瀚也心疼您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敖二心神错乱,这奇异的兄弟二人,一人抱手一人抱腿,是要逼死自己这把老骨头的节奏?敖二抬起手,抖抖索索地指着寒川:“他是个日本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您心里也知道!我们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沈瀚大声地打断敖二:“身份什么的很重要吗?我是沈令书的儿子,您介意过吗?当初苏先生与您八拜之交,无惧与无影门交恶,有介意过您叛族的身份吗?很多人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份,这不是他们的错!谁不喜欢承欢父母膝下,谁又愿意背井离乡飘零海外……您现在不选他,您叫他选谁?您叫他选谁?!”
说到最后,沈瀚声嘶气促,脸一白,含胸咳喘起来。
寒川抱着敖二小腿的手一甩,转身去扶沈瀚。
敖二一个趔趄,跌坐在床沿上。
“我瞧明白了——你这便宜兄弟,只会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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