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长夜
无影门大概是惯于在武器上施毒。鬼面人放冷箭造成的两处伤口并不致命，但寒川才走了两步便歪歪斜斜。
“苍灵哥，帮把手！”长嬴一个箭步钻到寒川怀里，稳住摇摇欲坠的人；可惜一个大男人大厦将倾的架势仍不是她一介女流可以抵挡。
“我才不帮小鬼子。”裘苍灵冷漠袖手
“我，不用他帮……”寒川猛咬自己的舌尖，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你……”长嬴对裘苍灵的抗议未及出口，转身和软绵下栽的寒川抱了个满怀。
二人“亲密”相拥的姿势狠狠地刺激了裘苍灵，他顾不上端架子，上前推开长嬴，伏低身子把寒川撂在背上。
“早知如此，刚才我该射准点！”裘苍灵怀恨道。
“你敢！”长嬴没有因裘苍灵的拔刀相助乱了立场。
“小昊呢？你把他怎么样了？”瘫在裘苍灵背上的寒川气息奄奄地插嘴，他已经确信这个脾气耿倔的裘苍灵就是一路不断遭逢的鬼面人。
“捆了扔河里了！”裘苍灵的语气里尽是巴不得被问的嚣张。
“你敢……”听到这话，寒川倒松了一口气。
“我……”裘苍灵冷不丁受了个夹板气，气得话都不会说，迈开长腿在黑漆漆的乱石路上健步如飞。
目的地很快到了，是一顶简陋的茅棚。裘苍灵怒气冲冲地把寒川掼在地上，扭头就走。长嬴不顾上抗议暴行，扑过来扶起寒川，往寒川嘴里塞了粒药丸。
茅棚似乎是个岗哨，物品简陋，药品倒是齐全。药丸清凉冲鼻，寒川顿时清醒了许多，只是身子仍不听使唤。长嬴也不言声，熟练地解开寒川的衣襟，拔箭包扎。寒川额上沁出汗，沿着脸颊涔涔而下，并不全是因为伤口疼痛的缘故。在一个妙龄女子前裸露身体，是他未曾有过的经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叫停？还是躲开？无奈被药物麻痹的身体无法动弹，甚至舌头都像中了毒，僵硬得说不出话来。他偷瞥长嬴，姑娘家专心致志地垂眸操作，篝火在她光洁的脸颊上涂上一层温暖的坦然——罢了，这也不是第一次，在船上沈涵曾戏谑地说，他不会想知道长嬴是怎么喂他药的……
“疼么？”好像是听到了寒川心底的叹息，长嬴抬头问。
“……”寒川无言地晃晃脑袋。
“那道‘仙人跳’是进入仙人谷的捷径，日夜都有人看守；擅闯者大多过不了这一关。是少爷说你很快就会找来，怕守索人误伤了你，我……我们才赶来。”长嬴从身后环住寒川，好用绷带捆扎他胸口处的擦伤。她一边动作一边说话，鼻息暖暖地扑到寒川耳根：“想不到你这么快就能跟过来……苍灵哥怕是误将你当成擅闯者了，失手伤了你，你别生他的气。”
寒川心里明白，那才不是什么误伤，像他这样的身份，落单到非占领区，都是群起而灭的下场；虽然他一身便装，看起来像个进山探险的大学生，但“鬼面人”总是识得他的——一箭当胸，一箭袭面，裘苍灵是赶来给他颜色看的！
“苍灵……是什么人？”寒川问。
这一问看似简单，回答起来却很复杂——裘苍灵戴着“鬼面”现身，光说他的姓氏显然不够；他的身份，他身后的组织，他在这场扑朔迷离的游戏中扮演的角色，以及，他与长嬴的关系……
“苍灵哥……姓裘……”长嬴斟酌着，挑选了最简单的开头。
话才出口，茅棚的门被粗鲁地撞开：
“想知道我是谁，你得……”
裘苍灵高大的身形，和他嘴边的话语一起，冲动地闯进来，然后愕然顿住。他满面惊怒，无意识地抬起手，指向长嬴和寒川：
“你……你们……”
“我们怎么了？”长嬴不为所动，低头细致地完成最后一圈绷带的缠绕，打上结：“还不是你害的。”
裘苍灵呼哧呼哧地喘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像无话反驳，但他指向二人的手仍未放下：
“长嬴，那是你的……你居然，居然给一个小鬼子？！”
长嬴正给包扎完毕的寒川披上衣服，裘苍灵一指，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垂头——一条醒目的项链挂在男子健硕的胸口，项链的坠子是一块碧沉沉的祖母绿，被两条栩栩如生的金色小蛇拱卫着……
双蛇衔珠。
寒川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做出一种保护的姿态，哪怕此时的他四肢软绵毫无力气。
“是他的！因为他也有一个！我乐意把我自己的送给他，你管不着！”长嬴终于不再平静，她站起身来一边冲裘苍灵大声嚷嚷，一边朝门口方向外推人：“还有，你不许说他是小鬼子！再让我听到，别怪我不客气！”
裘苍灵消失在茅棚门口时留下的眼神，寒川读到了——那是一种恍然大悟之后的仇恨，以及疯狂的妒意。
至少，裘苍灵和长嬴之间的关系，不用长嬴自述，寒川已看明白了几分。
长嬴在门口杵了一会儿，转身又以一副平和的姿态面对寒川。
“你别生苍灵哥的气，他帮过少爷很多忙……”这是一种求和的语气。
“我知道，他也帮过我。”太平间的事，荆州城里跟踪的事，只要是樱花组对沈瀚和自己不利的时候，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鬼面人”总是神出鬼没地出手相助。寒川刻意放柔了语气，不想令长嬴左右为难：“他帮小昊就是帮我。”
“小昊？！”长嬴脸上绽放出一个天真浪漫的笑容：“你们……”
“是他的假身份假名字，”寒川打断长嬴：“我叫惯了。”
“……”长嬴默然无语，笑容黯淡了下来。她不明白，这亲亲的两兄弟为何不肯相认，明明是昭然若揭、水到渠成的事情，他们难道还羞答答的不肯捅破一层窗户纸吗？
沈瀚一早就知道他的哥哥还活着。当年苏清墨带着无影门的至宝——半爿铜镜——销声匿迹在东洋，无影门哪肯善罢甘休；门派根植在民间的可怕力量被发动起来，一路追踪到了日本，追踪到仙台寒川英一郎的乡间寒舍。苏清墨已告殒命，讣告上写的是车祸。苏清墨同行赴日的长子苏格，在车祸中幸存，从医院出来就被辞去大学教职的寒川英一郎所收养。寒川英一郎在日本学术界声名赫赫，突然隐退引发了一阵争议和猜测，有人说他盗名欺世，有人说他谋财害命，可是无论外界如何众说纷纭，英一郎隐退得十分彻底，在乡间和他的养子相依为命。无影门派到日本去的人不是没想过把苏格带回中国，一方面半爿铜镜下落不明，唯一的线索还系于苏清墨的遗孤和英一郎身上；另一方面战争爆发，民间的交通往来几乎断绝。这一阻挠，就是十年。直到长大成人的苏格——后来叫寒川步——自愿从军，从欧洲回到了中国。
没有人对苏清墨的遗孤、敌国长大的寒川步、小池正纪麾下樱花组组长的心性有把握。他就像一个流落到狼群里的人类的孩子，是野性难驯还是良性未泯？盯着他长大的无影门没有把握，他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沈瀚，也没有把握。可是，让蟠螭纹镜“破镜重圆”，这个目标势在必行。所以，才有了以蟠螭纹镜为诱饵的一系列设计和试探，由沈瀚来亲自实施。
血浓于水。没有比这兄弟俩更好的例证。他们甫一碰面就站在敌对的立场上，在无形的战场上真刀真枪你来我往，却也在相互吸引、相互保全。沈瀚说，不把半爿铜镜和寒川带回家，便不认这个哥哥。眼下，两个条件都具备了，他们还在别扭什么？
看到长嬴沉默，寒川不是不明白——可他不能认啊，虽然很早很早，早到第一次和沈瀚在码头上单独见面的时候，他就想问，你是不是小耗子，是不是当年哭着抱住我不让我上大轮船的小人儿；就算不是，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哥”……沈瀚用了很多手段，在遮掩这个秘密；也用了很多手段，在揭露这段秘密；这步步为营的试探，如今想来，他懂，他全都懂。
那个清晨他带着沈瀚偷偷回到家中，英一郎奇怪地坐在他的书房里，桌前摊开着他手绘的“双蛇衔珠”隐图。英一郎大概早就知道他的小秘密，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英一郎会选择在那个清晨告诉自己，生母的闺名叫傅雪蔷，和沈瀚的生母是同一个人。那时候，长嬴已经把她的“双蛇衔珠”送给了他，正滚烫地挂在他胸口；所有的线索像冲破乌云的霞光，马上就要逼出一个刺眼耀目的黎明。英一郎则为他补上了这最后一记。
那个清晨他枯坐在书房里，花了很大功夫独自平息。他还需要去见小池正纪，说服小池正纪同意执行他和沈瀚密商好的计划；他要拿到半爿铜镜，复原蟠螭纹镜，揭开父亲书上所描述的古老秘密，还要保全沈瀚，和两位父亲的人身安全。他思虑良久，直到所有沸烫的情绪终于冷却，他才走出书房下楼，对等待已久的沈瀚说，走吧。
这一走，二人就磕磕绊绊地来到了荆州城外的大璋山，仙人谷，父亲书上多处提示的“三天子”。真正进入“秘密”的范围了，可是距离目的地还有很长的路途——寒川十分清楚。再者，两位父亲听说已经遭到了软禁，羽良带着樱花组缀在身后。所以，危机四伏的当下他仍不能与沈瀚相认，他仍然需要一个特殊的多重身份，在这场波诡云谲的较量中斡旋。何况，时至今日，他觉得能不能亲口听沈瀚叫一声“哥哥”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是还得管沈瀚叫一声“师兄”吗？这个用心良苦而又顽劣的小耗子……
心驰神往的寒川勾起一丝苦笑，回过神来，岔开话题对长嬴说：
“谢谢你，肯把这么贵重的‘双蛇衔珠’送给我；我，我说过，会回报你……”他手脚迟钝地打开不离身的挎包，从最里面一层掏出一个小匣子，递到长嬴面前：“以前在欧洲读书的时候，在一个古董商手下帮工；跟他学了不少东西，也帮他看过不少来自亚洲的古物。我离开的时候，他送了我这个……我只是个穷学生，这条锁骨链是机缘巧合所得，自然比不上‘双蛇衔珠’，但我觉得很适合你。”
长嬴微张着嘴巴，意外的表情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无辜，分外动人。
匣子里是一条银镶翡翠锁骨链，银链璀璨地盘成一堆，轻轻一勾，牵出一串细幼的榄型翡翠，一共五粒，冰种蛋面，冰润色阳，风华绝代又清淡内敛。
“真……好看。”长嬴嗫嚅着说。
“好看就赶紧收下吧。”寒川在篝火的光影里缩了缩身子：“真担心我不能亲自送到你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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