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瀚一夜辗转难眠,干脆起了个大早,来到院子里简陋的灶台边生火烧水。
虽说是大城市来的少爷,小时候跟着母亲逃难也不是没做过此等活计,差点熟练度罢了。谷中晨凉,他把薄薄的靛蓝粗布被子裹在身上,一手拽着被角,一手往炉膛里添柴,难免显得笨拙,灶上浓烟滚滚,就是不见半粒星火。
院门响了一声,那头自来熟的驴子就颠颠儿地跑进来吃草。沈瀚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来了。他微微侧了侧头,对站在院门的人影说:
“裘叔,我哥今天该到了,让我去接接他,好不好?”
“你算得倒准!”院子外面一个硬朗的声音笑道。
“当然啊!是我哥嘛!我哥那么聪明,他肯定看懂我留下的讯息,肯定走的是捷径——从鹰嘴崖到仙人跳,今天肯定能到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着急地说:“苍灵哥不会逼他走‘往生池’吧?那个太危险了……”话未说完,不知是心急的,还是烟熏的,他连声咳嗽起来。
站在院门处的人影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他从灶台边拉开,蹲下来捅炉膛:
“不会烧火就别烧!熏着你!”浓烟里看不清那人的脸孔,声音里倒是分明的怒气;生火的功夫是对得起他的怒气的,只捅了几下,火苗便蹿了出来。
他拍拍手站起来,对呆立一旁的沈瀚说:
“小昊。”
沈瀚呆怔地打量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烧火师傅”,看到他身上半湿的衣衫和满身的沙子,心中陡然一酸,扑过去抱住他,哽着鼻音唤了声:
“苏格……”
寒川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桌前慢慢吹凉一碗热粥。
粥是顺子送来的。沈瀚把这间茅舍住得毫无烟火气,要不是有顺子等人帮衬,沈少爷连热水都喝不上。
“苏大哥,给!”顺子已自沈瀚那里知道了寒川的姓名,殷勤地给恩人端茶倒水。
寒川头一回听沈瀚以外的人叫自己的真名,竟有一种恍然入世的感觉。他愣了半晌,竟作不出应有的反应。
“你苏大哥面冷心热,现下累了,让他歇好了你再来烦他。”沈瀚好笑地捋捋顺子的头发,替呆怔的寒川说话。
“我知道!苏大哥是好人。”顺子倒是抢着替寒川开脱。为了替母亲治病,顺子孤身一人在这仙人谷里呆了快一个月,除了寒川,没遇上一个偏帮他的人;再无所获,救治母亲的愿望便将破灭;因此,哪怕寒川只是随手帮了个忙,顺子心中亦是感激不尽:
“可我着急出谷,给我娘换钱治病,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苏大哥……”
“你家在哪?回家要几天?”寒川终于找到了打破僵局的切入点。
“就在河谷口,庵下村。回家要三天。”顺子被寒川的一句提问调动得兴奋起来。
“哦。”寒川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头喝粥,暗暗把脑子中的周边地形图补上一块,再与父亲书中记录一一印证。
“顺子,那你赶紧走吧!”沈瀚再次圆场。
顺子乖乖走到门口,忍不住对相送的沈瀚说:
“沈瀚哥,苏大哥真的是你的亲哥哥吗?”
“怎么?”沈瀚瞪圆了眼睛:“你想说什么?不许说我没他帅!”
“嘻嘻,你俩都很帅!”顺子也是个鬼精灵,连忙安抚沈瀚。“我想说的是,你俩的脾气太不一样了——沈瀚哥很热,苏大哥很冷!”
“……”这孩子的形容,朴素天真又意蕴准确,倒叫人无语了。
“但你们都是好人!”顺子嘻嘻笑着下了个结论,奔出门去。
送走了顺子,沈瀚回到桌前坐下,盯着那个人面无表情地喝粥——也不知道顺子的话他听到了没有,还真是的,这个面瘫的人会是我的亲哥哥么?
屋里只剩下二人。寒川终于舍得从粥碗上抬起他英俊如刻的脸。
“所以说,半爿铜镜已经送到‘无影门’手上了,他们还要绑架你做什么?”寒川一张口,就是严肃凝重的口吻。
美佳自马勒花园的密室中盗出半爿铜镜,却没有交到沈瀚和寒川的手上。他们二人是小池将军监视的对象,难保铜镜的安全。所以铜镜是由长嬴和裘苍灵护送回来的。
“因为光有铜镜还不够,他们还需要我师傅和我……”沈瀚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尖尖的下巴颏支着桌面,一脸狡黠。
寒川却分了神,只觉得沈瀚又消瘦了一圈,焦虑地拧起眉头:
“山路这么难走,你是怎么走过来的?”
“走不动自然有人抬,谁让他们求着我。”沈少爷露出了乖戾本性。
“有没有好好吃药?”寒川甚至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加强语气。
“……你怎么这么啰嗦?跟美佳姐一样。”沈瀚嫌弃了寒川一把,转而陷入淡淡忧伤:“唉,我好想美佳姐。你想不想美佳姐?”
寒川噎在那里——沈瀚总是有这个本事,叫他无言以对。唉,家长难当啊!他在心中默默叹息,别看沈瀚在别人面前一口一个“我哥”的叫得亲热,当他的面从未开口叫一声哥,甚至还变着方让寒川叫他“师兄”……长兄为父,他决心抓紧时间进入角色。
提到美佳,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美佳留在城里,是带着紧要的任务的——在小池将军面前斡旋,保住被软禁的两位父亲的性命。
“不知道他们好不好……”沈瀚语焉不详地说。
在这突然变得沉重的氛围中,村子中似乎也发生了什么大事。不断有人经过院门,往溪谷中集合。二人走出屋子,站在院门打望。这时候,一个人影沿路飞奔而来,在沈瀚的院子门口定了定,然后一头扎入寒川怀中。
“长嬴……”寒川按捺住心底的波动,小心地合拢双臂,像抱住一只容易惊飞的珍贵蝴蝶。
长嬴喘得说不上话,推了一把寒川,挤出两个字:“快走!”
溪谷中的人越聚越多,中央围着一个中年汉子,声嘶力竭地述说着什么。人群中有人振臂一呼,人群纷纷扭头望向沈瀚的院子。
站在院门口的三人,遥遥与人群对视。
“庵下村里来了日本人!”长嬴急切地解释:“把村里人当作人质,逼着识路的村民带路进山,很快就会到这里!村民中有‘无影门’的人逃脱,从‘仙人跳’捷径赶来报信……你快离开!”
“我为什么要走。”寒川声音冰冷,连疑问的语气都没有带。
长嬴错愕地看着寒川。溪谷中的人群正激愤地向沈瀚的院子涌来,人群中甚至还有裘苍灵高大冷漠的身影,她不相信寒川不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少爷?!”她求助地望向沈瀚,希望沈瀚能让寒川认清眼下利弊。
“我……”沈瀚的脸色也是苍白的,但他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我尊重他的选择。”
不一会,纷杳的脚步声合围而来,又齐整地停驻,二十多人怒气冲冲地围在院子门口。
“你是小鬼子?!”人们很快找出了寒川这张生脸。
“对!就是他!日本人有个叫‘樱花组’的组织,专门搜罗我们华夏的宝藏,被日本人占为所有。他就是‘樱花组’的头头!庵下村那群小鬼子,就是他引来的!”人群中既然有“无影门”的人,寒川的身份便不是秘密。
“抓住他!”
“为乡亲们报仇!”
人群躁动,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冲出人群,挥舞着锄头向寒川袭来。
寒川不退反进,推搡开身边的沈瀚,对长嬴留下一句:
“看着小昊!”然后冲入围攻的人群。
长嬴紧张地挡在沈瀚身前,长鞭在手,随时准备救助寒川——可是她又无从下手,村民们和寒川扭作一团,即使长鞭长眼她也不敢贸然使出,毕竟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没有绝对的是非黑白……
好在寒川以一敌四,并没有落了下风。训练有素的武士道对上毫无章法的乱棍,即便双方人数悬殊,高下仍十分明显。寒川只求自保,未敢暴起伤人,战局僵持不下,又有村民想加入战团。这时有人高叫着冲入战团:
“别动手!苏大哥是好人!”
有人闻声停顿,也有人收不住势,棍棒挥向一个突如其来的身影。
一声尖叫,让所有人都住了手。人群围上一步,只见场地中央半跪着那个被围攻的年轻人,一只胳膊微屈着半举在空中,似乎刚刚挡住了一记棍棒的挥击;他的怀中缩着一个又黑又瘦的孩子,正惊恐地仰脸看着他,脸上迅速地洇开一片血红色。
“苏、苏大哥……”顺子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旋即被围上来的村民拉开。
“顺子!你跑过来做什么?!”
“伤到了伤到了!看你一脸的血!”
村民们七嘴八舌。顺子却推开村民们的包围,嘶吼一句:
“那不是我的血!苏大哥——”
村民们回头一看,寒川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苍白的脸颊上,蜿蜒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苏大哥!”顺子带着哭腔扑上去,搀住寒川的胳膊:“你们为什么要打苏大哥?!苏大哥是好人!”
人群鸦雀无声。大家都看明白了,是寒川在刚刚的混战中替冲进战团的顺子挡了一记;顺子安然无恙,寒川却挂了彩。
“顺子,他,他是日本人!”村民开口解释。
“咱么庵下村被日本人扫荡了!”
“日本人就是他带来的!你别上了他的当!”
“胡说什么呀!”顺子愤然反驳:“苏大哥是沈瀚哥的亲哥哥,怎么会是日本人?!”
众人愣住了。
“苏大哥,沈瀚哥,你们倒是说话呀!”顺子摇晃着寒川的胳膊。
站在一旁的沈瀚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寒川伸手拦住:
“不,不用你。”寒川对沈瀚摇摇头:“这是我的事,让我自己说。”
寒川抬头环视围堵在面前的村民,脸上斑驳的血痕也无法稍减他目光中的坦荡和坚毅:
“在下寒川步,日军特别行动组‘樱花组’组长;庵下村的日军是我手下,追踪我而来,我为我的失策和他们的暴行向各位表示歉意……”
一片哗然中,寒川感觉得到,原先紧紧攥住自己的顺子的手,松开了。
“……我,我会叫他们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这句话,寒川是看着顺子说的。
“……不,我不信……”顺子满脸不可置信,一步一晃地后退。
“顺子!你不能回去!”寒川果断地捉住顺子细瘦的胳膊。
“你放开我……我娘还在庵下村……”顺子嘶声吼叫,在寒川的禁锢下死命地挣扎。
围观的村民们终于看懂了这孩子的用意,纷纷上前劝阻:“顺子,这人说的对,日本人正往谷里来,你回去不是送上虎口么?!”
“顺子你听话!我帮你,我会帮你……”寒川紧紧圈住歇斯底里的孩子,伏在他耳边低声劝说。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终止了混乱的场面。
寒川松开了手。本来就血迹斑斑的脸颊因为顺子的一记耳光而显得更加惨不忍睹。
顺子也僵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那是“苏大哥”的血,上一秒钟还十分崇敬和感恩的“苏大哥”的血……这是什么情况啊?顺子稚嫩的神经承受不住这翻天覆地的撕扯,他“呜”地一声哭出声来,挤出人群拔腿逃跑。
寒川眼冒金星地呆在原地,已经失去了阻拦的立场。本来他的这一番陈述还有后半部分,他想对大伙儿说,我是中国人,名字叫苏格,沈瀚是我的亲弟弟。
可是……寒川在心中黯然嗟叹——这后半部分真相,已经不重要了;而把这真相当作秘密来保守,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