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

   

医生指着电子成像屏上一团模糊的黑影问：“这是什么？”

芍安等着胃镜的恶心劲儿下去，从不耐烦的侧坐改成正面对着医生，目光像乱箭扎在他长着许多麻子的脸上，“大夫，如果我知道答案，就不需要缴费以后还要排一个小时的长队来等你诊断了。”

医生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有失水准，挠了挠头，又问：“李小姐，你平常饮食规律吗？”

“规律啊，”她停顿一下才继续说，“别看我瘦，其实为了保护身体一直在吃健康餐，一天三顿从没有少过。”

“健康餐？那么荤素搭配应该均衡合理啰？”

芍安又长长地停顿了一下，几乎蚊子一般哼哼：“没有，我不沾荤腥的。”

这算哪门子健康餐，医生摇了摇头，现在的小姑娘总是由着性子胡闹，真等到闹出大事才知道害怕。减肥减出毛病的人多如牛毛，即便如此，真心悔过痛改前非的也没几个。

芍安见医生只叹气，心里更是火烧火燎，毕竟大赛在即，她作为新秀模特自然备受期待，如果这个关头出了意外，等到下一个机会来临，媒体还愿意关注她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这么大一片黑影，不会是肿瘤吧……”她自言自语。

然而医生很快反驳了她，“应该不是，就算有肿瘤，也不太可能整个胃都被阴影覆盖。”毕竟真是肿瘤的话，她现在早就躺在太平间等着火化了。“那么，除了间歇性、高频率的灼热感，还有其他异常感受吗？”

芍安绞尽脑汁回忆，最后补充道：“还有很空虚的感觉——我是指胃——就像原本应该是胃的地方，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洞，不管扔多少东西进去都听不到半点满足的回响。”

医生为难地敲着病历，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位李小姐如此抽象的阐述。

“吃多少都没用？”

“也不是，我有很好地控制饮食呀，我说的是感觉！”

医生又开始挠头，好像这样就能理出什么头绪，要不是做了胃镜又拍了X光片证实那团阴影的确存在，那他或许应该建议李小姐去精神科医师那里挂号。

“做个核磁共振好了，再仔细检查一下别的，我们好得出更确切的结论。”

芍安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这代表她的身体似乎出现了很棘手的问题，并且，至少目前来看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医生毫无头绪，需要和他的同事们开会讨论。

她平复着颤抖的呼吸，问：“请问做完CT什么时候可以出结果？”

“出结果用不了很久，”医生迟疑了一下，“但是最近院里病人很多——您也知道，那种流行病泛滥——CT并不容易排到号，大概提前两天预约才行。”

芍安终于拍案而起，嗓音又尖又高：“什么？那怎么行！后天海选就要开始了，怎么来得及啊！”

医生伸出双手在身前压了压示意她降低分贝，额上挂着冷汗：“李小姐，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毕竟身体第一位，我建议您在出结果之前尽量多休息，保持心情愉悦，最重要的是，合理饮食……”

芍安撒谎了。

她一天只吃两顿饭——说那是饭都有点可笑，青菜白粥，一个小小的光秃秃的水煮蛋，这是早饭，而午餐只有两小碟素菜，一小块馒头，菜里连油腥都几乎看不见。这一点点可怜的热量支撑着她进行每天的高强度训练，练得胃紧缩抽痛，晚上睡觉几乎是昏死过去。

有时候她也确实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灵魂早就剥离了身体，徒留下一具行尸。

CT到底没做成，海选在后天，电话里的CT预约已经排到了大后天。

李芍安跟随音乐摇晃腰肢，一拧一拧地前进后退，紧紧盯着巨幅落地镜。胃里好像有一团火缓慢灼烧了起来，当那团火一路烧进喉管，她终于停止动作干呕了一声。

那团火把一切烧尽了，烧光了吃下去的食物和能量，烧穿了她的胃，下一步就是把李芍安这个人吞噬烧成一堆灰烬。她不清楚这股灼烧感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吞食，把食物扔进火焰里喂养它，满足它，免得这贪婪的火向外蔓延。

但她不能。海选在即，比起图一时放纵毁掉前程，忍一忍算不了什么。芍安灌了一大杯水，火焰的势头似乎微微弱了下去。

海选很顺利，芍安科班出身，很快凭着姣好的脸和优越身段脱颖而出，她站在耀眼的灯光中，虚弱一扫而空。前路尽是鲜花和掌声，胃里灼烧的痛苦几乎消失殆尽。

经过一轮一轮筛选，七天之后芍安有惊无险地挺入了前十名。

在这七天之中医院曾打来电话，芍安拒绝了预约检查。一旦检查出毛病必然要费神治疗，选拔正在白热化阶段，她不想前功尽弃，只能一鼓作气撑过这十天。

白天是最繁忙的时间，芍安一边加训一边应付突击采访，肚子空空如也，照样不妨碍大脑高速运作。话到嘴边对答如流，享受众星捧月，她从没这样高光过，所以哪怕只有这一刻光芒四射，芍安也愿意为此倾其所有。

这个女孩野心勃勃姿态不凡，媒体嗅到了商机，蜂拥而至踏破了芍安小公寓的门槛，给她塑造出一个出身平庸而志向远大的形象。芍安虽然逐渐疲于应对，却也从中品尝到了深深的满足。

然而夜色已至，黑暗的浪潮将陌生人的气息洗刷殆尽，芍安坐在改装过的练习室里，回头望一望镜子，里面的人面色苍白，神情有种激情退却后的空洞。

胃如同野火燎原，她蜷缩起身体，仍然难以抵挡天崩地裂的灼痛，这股灼痛与日俱增，神出鬼没，总是在无人打扰的时刻折磨着她。

芍安实在忍受不了了，站起来就要到卧室去。

随便找点胃药吧，她这么想着，不留神踢翻了沙发旁边一个小塑料瓶，捡起来看了看，标签上印有进口果汁软糖的字样。

很久以前买的，过期了，应该是之前肃清零食行动的漏网之鱼。她把玩着这个瓶子，来回摇晃，瓶子里发出“噗噗”的碰撞声，几乎能想象出有很多Q弹可爱的软糖推来挤去。

牙齿轻轻一咬，会爆出甜美的糖浆。那是不同于廉价糖果的香甜，芬芳扑鼻，沁人心脾，个中滋味只有吃过的才能体会。芍安沉醉地摩挲着瓶壁，好似在抚摸旧日情人的脸庞。

某个时刻她突然惊醒，接着就像手里拿着烧红的碳一样把瓶子甩了出去，远远地，听见瓶子撞在小区的围墙上，发出清脆的“咚”一声。

仿佛心也跟着碎裂成了无数片。

芍安坐在地板上，竟然对翻涌上来的饥饿感到很陌生。

决赛那一日，秀场上空前喧嚣，包括芍安在内的五名年轻模特进入决赛圈，身后是数十个不幸淘汰的姑娘，按照投资方的要求，强颜欢笑上台撑场。

芍安记不清具体发生过什么了，只记得那天的云厚重阳光微弱不像好兆头，但她比以往任何一场比赛都要自信。那种连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自信让芍安绽放出异样夺目的光彩，仿佛盘古开天辟地，她从一片混沌中诞生，所过之处蔓延出无限风光无限生机，世界跟着鲜活了起来。

比起媒体过分夸张的“风华绝代”，她觉得或许用回光返照形容当时的感觉更妥帖。

决赛结束就是庆功宴，芍安不是冠军，但显然要比有裙带关系的冠军名正言顺得多，来祝酒的客人络绎不绝，更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大献殷勤，捧着花花绿绿的酒水糕点请她赏脸一尝。

芍安喝了很多酒，而酒精泼在火焰上实在要人命，她不动声色地拿起酒杯靠在胸口上，藉此轻轻按压蠕动翻滚、几乎要爆炸的胃。

“李小姐，不想尝一尝蛋糕吗？听说为了这次庆功宴，我们老板请几位点心楼的师父费了不少心思。”

“抱歉，身为模特需要严格的身材管理，不能乱吃东西的。”她婉拒道。

那人仍然不依不饶，“啊呀，不亏是夺得亚军的优秀模特，自制力果然非比寻常，不过……只是吃一口，应该不会给您完美的身材带来什么损失，难道李小姐连这点脸都不肯赏给我们吗？”

众目睽睽之下，芍安无法强硬拒绝，只吃一小口没关系吧，她压下不安，接过托盘，用餐叉切下小小的一角：“那么多谢大家的美意，芍安却之不恭。”

隔着一段距离就已经能嗅到打发得宜的动物奶油香气，那个气味好像长出一只细细的手臂，沿着食道一路攀爬到胃里，撩拨得火焰更加剧烈。

只吃一口，肯定没问题。

她牢牢盯着那角蛋糕，离自己越来越近，仿佛被末日来临前的宁静所笼罩了，心里再无一丝惧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