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Virginia总是在做一个梦：梦到她沉入深海，接近窒息，却无人救助。没有救生圈，没有边界，没有植物，没有人。她慢慢地，沉向更深的海底。
这一天晚上，Virginia又从梦中醒过来，额角上沁满细密的汗滴。欠身按下灯的开关，日照灯瞬时亮起来，惨白的颜色。她瞥了一眼墙上的古铜色吊钟，时针指向两点，分针指向一刻，钟摆在嘀嗒地自顾自摆动。从窗口往外一望，依旧是阴森森漆黑一片，四周一片死寂，离天明还很遥远似的。
起身下了床铺，旧至脱漆发糙的老木地板便吱吱响几声。走进在屋角生锈发霉的洗手间，她褪下衣服，把淋浴器拧开，水花洒下来，洗濯自己的身子。她喜欢透明洁净的水，但好像又被它们困扰。
她躺在床上好像躺在海上。
早上七点三十，闹钟清脆的铃声每天准时地响起，永不知疲倦，即便耗尽电源只需要换一节电池马上恢复运转。
去洗手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面容憔悴瘦削如凋败的一丈红，脸色晦暗，眼睛黯淡无光。
再这样继续下去，她想，她会死掉。
洗漱完后，她走出家门。依旧是灰色的天。这个城市的天永远是一张欲哭的脸，如同丧失丈夫的年老色衰的寡妇。
2
公寓附近就是地铁站。
Virginia去自动售票机买票，排了好几个人才轮到她。这个城市的地铁线路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如蜘蛛网般。锃亮的崭新的地铁，人群鱼贯而入，推搡着挤进拥挤的车厢。
她耳朵里塞一只耳机，循环听着一首《comforting sounds》，她的手握紧铁环，头部疲惫靠在手臂上。
地铁上，有人拿着手机不断地在刷新资讯、经济、娱乐、心灵鸡汤的文章，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朋友的状态……朋友转发的微信文章、晒的美食、发表的言论、对最新时事的看法、最新的娱乐圈信息，无数的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发现，所有的内容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那些杂乱虚假的信息、炫耀的美食、旅行过的地点、鸡汤类的文章……组成一个巨大虚无的世界。
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人在上演无数悲欢离合的戏码，却与别人无关。每个人都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
她索性把朋友圈关掉，把通讯录里的人不断地删掉，删到最后不到一百个人。而这一百个人当中有五十人是工作的同事，三十人左右是不太熟悉的朋友，十个重要的合作伙伴，五个家属，仅仅只有不到五个真正的朋友。
没有人对你真的很重要。而我们在这些社交网络上花费了太多太多宝贵的时间。
她时常困惑科技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到底是拉近了还是扯远了。
3
从地铁站出来，进入公司。
每天她会很准时到达办公室。无论前一天她失眠到几点。
第一个遇见的是“美丽”，其实她并不美丽；第二个是“瘦瘦”，其实她很胖。办公室里的人特定地给自己取了一个外号，包含自己对未来的幻想。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一大堆的事务如妖魔鬼怪，将缠上自己一整天。
早上十点，太阳从窗外斜斜地照过来，办公桌上有细碎的树影。
中午十二点，吃饭。
下午一点，午睡半小时，然后她会去洗手间洗下脸。
下午两点，继续工作。太阳很烈。
下午三点，窗外的植物被太阳晒得奄奄一息。
下午四点，下班的汽车引擎声开始响起。
下午五点，她从楼上会看到一辆辆被堵塞在十字路口的车子。
下午六点，日落，办公室的人群散去。
这是城市人的正常生活，如同机器。一日一日不停地重复。
生命就这样在永不停歇地往复循环中消逝。她总是在想，这么多大楼，这么多办公室，里面的人，他们为何甘于在这里工作这么久的时间？他们是否会有自己热爱的事物？还是根本没有爱好，只是麻木生活。到底是我们需要工作还是工作需要我们？
她忍受着这样没有乐趣的生活。当下所有的一切，她知道一定会过去。她追求自由，但在自由之前，我们必须经历无趣。这是需要付出的代价。
她坚信一定会走上自由之路。
4
半年前她与相恋三年的男友分手，不过是俗世的正常戏码。
那天深夜九点，Virginia从公司加完夜班搭地铁回去，车厢里人群拥挤、嘈杂混乱。地铁呼啸而过，刮起一阵狂风和刺耳的铁轨摩擦声，地铁车厢清冷的灯光冷眼望着人们。
白天又开了一整天的会，她疲惫不堪，此刻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皮发麻，太阳穴疼痛，想马不停蹄地回到家洗一个热水澡，然后休息。
下了地铁，拐进一条小道，便是她租住小区的路。
小区内的树很高，且枝繁叶茂，把房子的灯光都遮挡了，路灯幽暗，温软的灯火暖洋洋的，那是家庭的温暖。
她往自己的房子走，待她走到近一楼的大厅口，她看到她的男朋友白齐出来了，Virginia以为他来接她了，还欣喜了一阵，高兴得快要呼喊出他的名字来，声音还没有出来，便看到白齐的后边跟着另外一个陌生的年轻长发女子，随后他们旁若无人地亲吻着。
那一瞬间，心死如灰。
待那女生离开后，她冷静地走进他们居住了两年的住所，这里有他们生活的点滴。白齐吹着口哨，蜷缩着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沉浸在自以为是的双面生活中，他打着一手好牌，一手平凡，一手刺激。
但她并不伤心，她很疲惫，不愿意再过多纠缠。
人世不过如此，欲望、权力、背叛……几千年来相同的戏码，这是人的本性，改不掉的。
不过如此。何必伤心。
白齐猝然看到Virginia回来了，手足无措。他并不确定刚刚的那一幕是否被看见。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白齐紧张地问，声音假装若无其事。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
我们分手吧。她冷静而干脆地说，犹如折断一根树枝。
你知道了？！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如果她能够给你带来快乐，她比我更与你相配。Virginia说。
白齐一下子哭了出来，他扑倒在她的身上，我错了……原谅我。鼻涕都滴落在地板上。
Virginia不动声色。这只不过是他的游戏。这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曾经她看到他拉着另外一个女生走进一家酒店的事她也已经不想说了，她只是没有扯断那根线。
没想到这次还带到家里来了，他得寸进尺了。她不愿意再纠缠不清。
白齐还在哭着，你不爱我了？但以前我们如此相爱。我们所有的过往难道你全部忘记了吗？
爱你如何，不爱你又如何。白齐，即便我再爱你，我也不会过度依赖于你。否则到头来，受伤的，只会是我自己。对于感情，我始终谨小慎微。我控制我的情感，为的是给予双方一定的自由度。爱情对于个人的一生很重要；但独立，对于我们的灵魂同样重要。
她从他们原来租住的房子搬出来。她的东西不多。几件常穿的衣服，几双鞋子。剩下的东西也不要了。
恢复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很精彩。她怀疑爱情不过是人的欲望，世界上哪有爱情。她甚至认为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度过一生。她并不需要另外一半。她愿意做一个自由独立的女性，至死。
……
5
她始终觉得这个世界，还有这个世界的人，跟她没有太多的关系。不管是在人多的地方还是人少的地方；不管是在声色犬马的城市还是荒无人烟的山区。这个世界并不多一个她。因此，没有她，也不会影响世界的转动。她也就此可以毫无知觉地死去。
Virginia偶尔会搭电梯到办公楼的楼顶，这是她喜欢的一件事情。站在高耸的商业写字楼的顶端，夜间的风无比妖艳，这一天她从黄昏便开始站在这里，遗憾的是没有见到落日，尽管白日天气甚好，也是有阳光的。小区内部的花朵争奇斗艳，发出扑鼻的香。
她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城市是没有日出和日落的。
她总是记起幼年时在老家村庄，夏天的白色云朵和金色落日。运转了一整天后的太阳如同劳作了一整天的村民，显得有些疲惫倦怠，慢慢地隐藏在云朵后方，那些云朵显现出琉璃般的光芒。
Virginia忧伤地俯瞰楼下，直至华灯初上，写字楼商铺和繁荣街道的路灯慢慢发出刺眼的光芒，无数厮杀着的车辆和人群。即便站得如此高远，汽车喇叭鸣笛的声音依然如此锐利刺耳，震痛她的耳膜。
她突然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荒谬和可笑。这个世界建造了一个结构庞大且精细的游戏，所有人在里面兴奋地玩着，玩得筋疲力尽、大汗淋漓，貌似世界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但所有人必须按照所谓的程序学习、工作、结婚、生子，然后等待死亡……如果这就是人的一生，该有多荒芜。
究竟是谁设定的这个游戏，如此无聊至极的游戏。
她来到这个城市工作，从一个职场上的新手，几年时间内把自己打磨成一把锐利的刀，成为所谓的职场精英。但她觉得自己没有了记忆，没有了感情，没有了过往，没有了生命，终日只是为了生存，在麻木地工作、开会、出差、聚会和参加培训……我们一生都在为了生，最终只是为了死，这就是生命吗？
她一直害怕生命的重复，生命的无趣，生命的单调。
害怕生命在营营役役中死去。
她渴望自己的人生拥有更多的色彩，甚至能够实现自己的心中所想。
我在这个城市待了很长时间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待到什么时候，我不知道未来要去哪里。我应该离开这里，是的。我要逃离。逃离这拥挤的生活。逃离这虚假的富裕与奢华。逃离所谓的权力与金钱游戏。逃离活色生香的表面，去往一个陌生的一无所知的城市……
她站在阳台，从楼上望向楼下，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突然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说。
关于作者：佰稼，简书超高人气作者。擅长爱情小说和情感小说，题材多关注当代都市人的精神状态，注重情感的描述和对内心深层的讨论。处女作《那个在大理隐居的女子》首次发布在喜马拉雅平台上，即感动众多读者。
本文摘自图书《别害怕，我们都孤寡》，北京汇智博达出品，此篇文章为小说集中的《尼泊尔之恋》的上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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