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之境,系景物描写之最高境界。鲁迅的《社戏》“月下行船”部分有一小段是这样的: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婉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这里的“自失”就是忘记了自己(“我”)的存在,这不就是“无我”之境么?我上课的时候是跟学生这么说的,但是没有深讲。
提到“无我之境”,我又马上想到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
我将以上两处,作为“无我之境”的典例,就是将自己都忘了,做到了人和自然融合在一起。
写作者中,写“有我之境”者多,造“无我之境”者少,大概因为“有我之境”比较好写。我也看到过身旁有一个作者,写景常常自己不参与景中,将景写到奇美,而且多篇都使用此种手法,可见是有意为之,不是偶然。我因此目其为最高超的写景作者,但至今我自己还没有一篇“无我之境”之作,我想我接下来会尝试。
也因为看到了这样的写法,我于是对“无我之境”有了新的理解或者怀疑,仿佛觉得自己对“无我之境”一下子顿悟:所谓“无我”,是不是“我”,也就是抒情主人公,不能在文章中出现呢?于是有一种欣喜,一种通透,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认为就是这样,也没有回过头去验证《社戏》里的月下行船的那一段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的名句。
目前正读文轩注释的《人间词话》,自觉获益弗少。《注释》其三就有对“无我之境”的解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以物观物”,果然“我”不在文中出现。“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自然毋庸置疑,但细细思之,“采菊东篱”不是隐藏一个“我”在吗?于是纳闷!
发个微信向好友也思梅求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都认为是“无我之境”,平素也未深想,今日忽然觉得,这怎么会是“无我之境”?那采菊之人不就是“我”吗?请思梅为我一解。
久久得到一个回音:我们的生命体,是缘起的,各种条件组合的产物,从色身到精神世界都是因缘所生:身体是各种元素的组合,精神世界是众多经验和概念的组合,而生命就来自这些因缘的组合,它的延续同样依赖于因缘,无恒常,无自性,哪有独立存在的我呢?
思梅学佛多年,从佛学角度解释“无我”,自然妙绝,然若依佛学的解释,文学上的“有我之境”就不可能存在了。
在等待思梅回复的间隙,我又一下子若有所悟:大概诗人此时忘记自身的存在,像神仙一样站在高处,将那个采菊之人当作自然之一物,也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吧,这大概与写景时,抒情主人公直接参与是不一样的。
思梅也认同我的理解。
稍后看了《人间词话》叶嘉莹讲评本关于“无我之境”的解释:当吾人泯灭了自我之意志,因而与外界并无利害关系相对立时的境界。“泯灭了自我之意志”,那“我”也就不再是“我”,起码暂时不是“我”,就跟自然界中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一样,是自然的很微小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此刻不是“我”在观物,而是物与物的互相观照和对峙。
这样以来,我完全可以将“无我之境”概括为两种情况:第一,作为抒情主人公的“我”根本不在文中出现;第二,出现了,但不是以“我”的面目出现,而是作为自然界中的一种物象出现,“我”已被作者遗忘了。《社戏》中的“月下行船”的那段文字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所创设的意境都是属于第二种情况。
2022.6.29-6.30(星期四) 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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