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开学那天，王老师宣布二秃子当班长。二秃子不知道班长是干什么的，王老师告诉他，班长在老师来上课时，喊起立，同学们说老师好，老师回答说同学们好，然后老师叫同学们坐下。班长平时还要帮助老师把同学们的作业本收上来，把老师批改好的作业本分发给每一个同学，督促同学们下课时擦黑板，排值日表，安排同学们轮流打扫教室里的卫生。二秃子想，这事不难，有点像父亲每天早晨在老槐树下敲钢箍吆喝社员们下地干活一样。这等于给王老师当助手，在班上大小也算是个干部，想着想着，二秃子内心充满了自豪感。
放学回家，二秃子把在学校里当班长的事告诉妈妈，还特意跟妈妈说，班长在班上是干部。姐姐把话接了过去，当干部一个月拿多少工资，二秃子一本正经地说：“不拿工资，主要是帮老师喊喊人，收收作业本子，就像生产队的队长喊社员们下地干活一样”。姐姐斜睨他一眼笑而不语，二秃子忽然明白，只有城里上班的人才能拿工资，姐姐这是在挖苦讽刺他，二秃子以同样的眼神回敬姐姐，反驳道：“你没念过书，不懂”。二秃子这话似乎说到了姐姐的痛处，姐姐不笑了，妈妈打圆场，姐姐上学肯定比你过劲（强或给力的意思）。二秃子显然有点不服气，低着脑袋嘀嘀咕咕地出去玩去了。
二秃子姐姐名字叫青草。青草比二秃子大五岁，六0年的时候她已经三岁了，三岁的青草已经会走会跑了，可是经历三年自然灾害，青草饿的又不会走路了，幸亏二秃子父亲是队长，晚上偷偷地从生产队的大食堂里带一点吃的回家，这才保住了青草的一条小命。三年自然灾害过去，家里一贫如洗，紧接着二秃子来到人世间，生活条件的确够呛，再说青草又是女孩子，那个时候农村女孩子上学寥寥无几，除非在家里是特别稀罕的，正常情况父母不会让女孩子上学。现在青草已经是十三岁的大姑娘了，早已过了上学的年龄，这本来就是姐姐青草心里的一块疙瘩。记得第一次上街的时候，因为不识字而搞不清那边是女厕所，又不好意思问别人，结果憋了半天的尿，姐姐常为自己不识字而烦恼。今天二秃子回家嘚瑟在学校当班长的事情，姐姐青草本来是逗二秃子玩的，没想到经二秃子这么一点拨，青草多少觉得有点伤感。
吃饭的时候，青草没说一句话。可二秃子早已把弄得姐姐不开心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其实二秃子也就那么随口一说，在家里二秃子和姐姐青草是最贴近的。农村那时候家里小孩多，父母还要下田干活挣工分养家糊口，根本没那么多精力照顾一个又一个小孩，孩子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互相照应，按照农村人的说法就是“靠天收”。在农村，哥哥姐姐带弟弟妹妹，弟弟妹妹跟哥哥姐姐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青草和二秃子挨着，她又是姐姐，自然要担负起看护弟弟二秃子的使命，二秃子自打会走路，就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跟在姐姐的后面。有时二秃子淘气，姐姐青草打他的屁股，二秃子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鼻孔下面鼓起两个大大的白泡泡，心想以后再也不跟姐姐玩了。过了一会，看到姐姐在远远的地方跟小朋友在弹溜子跳皮筋，二秃子经不住诱惑，他横着抬起脏兮兮的胳膊，擦掉脸上眼水和鼻涕，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又去找姐姐青草去了。所以从小到大，二秃子和姐姐的感情比和家里其他人要深。
赵彩霞不是二秃子他们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她是县城里的人。她爹爹解放前在县城里开了两个当铺，还娶了两房老婆，赵彩霞爸爸赵乾坤是大老婆生的。解放后赵彩霞的奶奶和爹爹离婚了，奶奶带着赵彩霞的爸爸和在当铺里攒的一笔不菲的私房钱离开了赵彩霞那个资本家爹爹，也算是和他们划清了界限。可是文革期间，赵彩霞一家仍然受到了牵连，她爸爸赵乾坤被一波又一波的批斗，斗得死去活来之后，一九六九年全家取消了城市户口，下放到王圩大庄，说是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赵彩霞虽然是县城的姑娘，但长的却不像传说中城市姑娘那么好看，她皮肤白，个子高脸盘大，和农村同龄女孩子相比，显得大一号。赵彩霞眼睛很大，但眼白多，所以她的眼睛大而无神，跟书本上经常形容女孩子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毫不沾边。在二秃子眼里，赵彩霞根本没法跟姐姐青草比，在他心目中，姐姐青草是最漂亮的。
说到资本家，二秃子略知一二。因为本村王克辉和赵彩霞爹爹一样，也是资本家。解放前王克辉开一家船运公司，顾了十几个船工，也娶了两房老婆，解放后大老婆离跟他离婚了。王克辉为人和善，见小孩笑眯眯的，有时还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水果糖递到小孩的手里。二秃子非常喜欢看王克辉的笑脸，也吃过他递过来的水果糖。大概是六八年深秋的一天，二秃子刚刚记事，王克辉正在墙上贴牛屎饼，牛屎饼晒干后冬天雨雪天气能作为烧锅煮饭的柴火用。这时，从公社来了一队十八九岁的民兵，他们肩扛一根长约两米，一端漆着白色一端漆着红色的红棍子，上去就在王克辉的小腿柱上打了一闷棍，王克辉被打的立马跪倒在地上，墙上的牛屎顺势掉了下来，弄得他头上脸上身上全都是烂稀稀的牛屎。随后又上来两个民兵，把王克辉按倒在地上，双手被反捆了起来，然后一边一个用棍子挑着王克辉的胳肢窝，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到二秃子家老槐树下批斗。二秃子看到这一幕受了不小的刺激，那时还不明白，那些扛红棍的年轻人为什么对王克辉下手这么狠，后来知道因为他是资本家，属于剥削阶级。二秃子不知道什么叫剥削阶级，也不知道资本家有多坏，更不明白像王克辉这样笑眯眯的人怎么会是万恶的资本家。他从王克辉那笑眯眯的脸上感觉到，资本家也许不是想象的那样，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二秃子由此联想到赵彩霞的爹爹，他肯定也被扛红棍子的年轻人打倒在地，反捆住双手，然后拉出去批斗。这么想，二秃子不由得对赵彩霞产生一丝怜悯和同情。
下课的时候，王老师叫二秃子把昨天的作业收上来，同学们纷纷把作业本交给了二秃子，唯有赵彩霞坐在座位上无动于衷，二秃子走到赵彩霞跟前，用手推了一下她趴在长条木板上的胳膊，提醒她把作业交上来。赵彩霞斜眼看着二秃子，狠狠地朝二秃子翻了一个白眼，大声冲他说：“推什么推，没带！”二秃子被她凶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她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赵彩霞的白眼深深刺激了二秃子的自尊心，他感到愤怒，尤其看不惯赵彩霞朝他翻白眼。被激怒了的二秃子以同样大的声音冲赵彩霞说：“没带就没带，这么凶干什么？”并顺手拿起赵彩霞的课本往长条木板课桌上一摔，课本顺着木板课桌的边缘掉到地上，赵彩霞站起来抓住二秃子的衣服，二秃子顺手拉扯住赵彩霞的胳膊，两人厮打在一起。赵彩霞的个头比二秃子高，下手也比二秃子快，二秃子显然不是赵彩霞的对手，等王老师来到教室里的时候，二秃子的嘴角已被抓淌血了，脸上还被抓出几道红红的血印子，赵彩霞除了衣服被扯的不整齐，没有明显的伤痕。王老师朝二秃子和赵彩霞两人发一通火之后，又把二秃子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并罚站一节课。二秃子斜着眼睛不服气，但还是乖乖地接受了王老师的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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