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游感

旧历四月的扬州刚送走浓浓春意，在梅雨将来未来之际，初夏的空气里弥漫着无处不在的潮气。这潮气沾上枝头与树梢，便肆无忌惮地“绿”遍了整个扬州城。想到朋友曾豪谈多年的相约＂烟花三月下扬州”，因世事无常一直未能实现，“腰缠十万贯，乘鹤下扬州”的任性与炫富，也不是吾辈所能奢想，当四月的脚步行将走尽，已过不惑之年的残躯病体终于有机会出现在扬州城，眼中涂满了扬州城的充满生机的“绿”时，心底还是没有了遗憾。

随团游走扬州城，走马观花观赏了个园、东关街、瘦西湖、平山堂等几处景点。历史与文化当中频频出现的那些风物虽然依旧，但时代与人事已全然不同。要说这些变化落在我眼中激不起心里一丝一缕的感慨，是假话。感慨还是有一些的，但它并不特别强烈，只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试想一下，我们生活的这个星球和人世间的万事万物，有哪样能抵挡得住时间的流逝和遭受它的侵蚀呢？我们能做的，只管静观其变，默然接受好了。

扬州的清丽之柔，在少年时期就早已感受于那些流传下来的百代不衰的古诗文，并且兴生出许多美好的画面想象，如今身临其境、行步其间，在一一印证的过程中更加加深了它对于我的固有印象，内心时不时涌动着一种久违的欣喜。难怪杜牧要对扬州饱含深情，写下那么多充满风情的诗句，名句如“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徐凝咏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以致后人将“二分明月”作为扬州的代称。张祜在扬州游后更是断然放言，“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景物已然这么美，生长于斯的人儿自然更美，杜牧那句充满人生之感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诗的背后，不正透露出“扬州出美女”的微妙信息吗？按高晓松对“青楼文化”的解读，即使是青楼女子，也个个都才貌双全的。由此，这样的一份扬州之美，就不仅仅是作用于感官了，它更关乎诗人的心灵与城市的文化。

一边是柔到了极致，一边却又烈至于惊人。很难想象，在满清铁蹄势如破竹南下而大明国势危如累卵之时，柔美的有些不像话的扬州居然孤军突起，站在了抵抗最前沿。在去吃龙虾的夜路上，出租车经过“史可法路”，一晃而过的路牌瞬间让我想起了扬州城曾有的那次惨烈悲壮经历，“扬州十日”。370年前，也差不多在这个多雨的季节，因为史可法的率众奋起抵抗（用现在话来说是“忠于职守尽心履职不计个人得失”），扬州城墙再高再厚，终究抵不过威力巨大的红衣大炮，破城后清兵对扬州军民 进行了残酷报复，十日之内屠杀竟至80万人！“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刹那间成为一座空城、一片鬼域。有人说史可法不识时务，有人说史可法害了扬州城，有人说史可法忠君爱国，有人说史可法是民族精神的象征。不管后人如何评说与解读，在当时当地的绝望情势下，一个守城的地方官，一座城市的军民，能够齐心迸发出那样一种胆量，展现出那样一种力量，是不是也可以从一个侧面阐释出中国文化中“至刚者至柔”和“至柔者至刚”的奥义呢？在平山堂听到导游说天下平定后，康熙南巡有愧于屠城而不敢入扬州城，帝王的心虚有时跟平头百姓做错事时的心理是一样的，不禁一笑。当然这笑，并不轻松。满清虽然在武力上打败了大明，但最后还是被先进的汉文化所征服。

是啊，有着这深厚的先进文化作积淀，即使被屠城了又何妨？扬州城的生命力就如“离离原上草”一样，呈现出的是一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强大韧劲！它其实也是五千年中华文化绵延不绝的奥秘所在。经过短短数十年的发展，扬州城又成为了一座繁华的大都市。这种韧劲有其扎实的传统，我们从一千年前的唐代鉴真大和尚六次东渡日本弘传佛法就可以看出。大和尚之前五次东渡因海上风浪、触礁、沉船以及某些地方官员的阻挠而失败。但他愈挫弥坚，终于第六次成功，在日本传播唐代多方面的文化成就，被日本人誉称为“文化之父”。而今大明寺就修有鉴真大和尚纪念馆，供后人凭吊与瞻仰。扬州城文化意义上的坚韧个性，让这座充满魅力的城市一方面保持着文化不断，另一方面实现着文化创新。欣赏着扬州城随处可见的楹联、题词、字画，让人很自然地想起书画史很著名的“扬州八怪”。早些年自己曾写过文章《误读板桥许多年》，谈我在读板桥文集后对郑板桥的重新认识，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有生活气息的十分有趣的人。此次扬州实地游，让我对郑板桥的“怪”又有了新的感悟，诚如徐悲鸿曾在郑板桥的一幅《兰竹》画上题写的，“板桥先生为中国近三百年最卓绝的人物之一。其思想奇，文奇，书画尤奇。观其诗文及书画，不但想见高致，而其寓仁悲于奇妙，尤为古今天才之难得者。”包括郑板桥在内的“扬州八怪”的诗画之“怪”，实在是艺术上的一种求新求变，是艺术家对灵魂和表达方式的持续求索与探究，进而不断丰富和提升着扬州地域的审美文化水平。尽管这种探索不被当时的正统画派所认同，但其真实、现实的自然表达，开创出了一种全新的艺术风格，被后世画家广为传承。

此行扬州，于我个人是一次偿愿与圆梦之旅，甚感心慰。且又游在这个年岁，领略扬州的柔美而不会去耽溺，敬佩扬州的刚烈而不会盲目热血沸腾，少了轻浮，多了沉静，正可谓恰当其时。而至于从“扬州八怪”对艺术的求新求变中，领悟出只有保持一种有强韧生命力的发展，才有益于个人、有益于城市、有益于国家的道理，也算是我此次扬州之游的一份额外收获吧。哈，不虚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