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本节继续介绍他在丽水工厂亲身经历的故事,拿着女工小陶一家的生活,还有工厂附近来的红星杂技团,这些细节描写组成了何伟的中国沿海工厂纪实文学框架,那个年代要生存赚钱真心不容易呀,有些钱赚的也确实令人心酸。
忙碌的工厂小女儿玉凤上到初中二年级就辍学了。她告诉我,她一直都算不上好学生,而每年的学费却要八百多元。“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觉得给我家里形成了很大的负担,”她说道,“我对于辍学一点也没有感到难过。”即便她仍旧留在学校,也不过是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接着一个地离校而去。因此,她觉得还不如早一天离开校门,到工业城镇尽早开始自己的职业之路。(性格要强的小女孩)来到丽水之后,这个女孩子寻思着,到了十八岁,她就可以到别处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来干——到那时,她的年龄不再是不利条件,她可以到大厂找工作,那样的地方会认认真真地检查身份证,还会发放正儿八经的工作服。她很喜欢到制鞋厂工作,也许在那里她能够学到很多东西,然后自己开一家工厂。“如果我开了厂,我要赚好多好多的钱,然后回老家去修一栋房子,”她跟我这样讲。“一栋真正的房子,两三层楼那么高。我爷爷奶奶就可以住在里边了。”举家外出的头几年里,这个女孩一直由爷爷奶奶照看着,因为她那个时候太小,没办法跟着父母亲外出。现在,老人们成了她和那个小村子唯一的联系。一次,我问玉凤,她爷爷奶奶长什么样,那女孩沉默下来,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问过她爷爷奶奶的事情。(在外务工,亲情是小女孩内心最温暖的一块,现在还得强忍着泪水,太不容易啦,想起立讯和蓝思的两个女老板也是从工厂流水线做起的)
在厂里,她主要处理胸罩的衬骨。具体的工作,是把那些U形铁片一个一个地放在盘着的细长松紧布之间,一条松紧布可以放得下五十七个衬骨。接着,衬骨的两端要蘸上一点尼龙粉,然后送进工业烤炉中进行烘烤。在厂里,玉凤干的活儿是为数不多的、不以上班时间计算报酬的工种。玉凤干的是计件的活儿,工厂根据她安放的衬骨数量支付报酬。更准确地说,她的薪水以副为单位计算——毕竟,衬骨的数量跟胸罩的个数是相关的。在工厂里,大家觉得计件的活儿是流水线上级别最低的工种,一般只有年龄不够的工人才愿意从事。(年龄小,待遇地位也低了这么多呀,可怜)
每放置一副衬骨,玉凤可以挣到五分钱。一开始的时候,她对活儿不熟悉,一个小时只能挣到两元钱。但是,这个女孩十分机灵,学得很快。没过多久,每小时就能挣到六元四角了,这比丽水市的最低工资标准还高出一倍。(点赞,心灵手巧的小女孩,学习能力挺强呀)她左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只顶针,每放一副衬骨到松紧布里边的时候,那金属片就会碰得咔嚓作响。咔嚓,咔嚓——那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像是一只节拍器,快得我都数不过来。
一天下午,我看着玉凤放完了几千个衬骨,全部都是B75型号。这家工厂采用的是欧洲算法,通常情况下,她会连续十个小时放置一个型号的胸罩衬骨。她可以做到不用中断手中的活儿、不用抬头也能回答我的提问:咔嚓,咔嚓,咔嚓。她说,她喜欢安放衬骨,不喜欢安放调节环。
“做这个不需要用到机器,”玉凤解释道,“如果要用到机器,那得靠机器来决定节奏。这样的话,更自由些。我想干就干,想干多久就干多久。”顶针上下翻飞着:咔嚓,咔嚓,咔嚓。那女孩继续跟我聊着:“实话实说,我经常会感觉到很平静。一个人干活儿,没有人来打扰我。尤其是我什么也不用考虑。如果我要考虑什么事情,那就做得没有这么快了。所以,我尽量让自己的脑子里面什么也不要想。”(目标性非常清晰,执行力很强的女孩,未来不可限量呀)
那是工厂交接班的时候,也正是经济开发区展现魅力的时候,所有的街道上都挤满了人。很快,四五十个人围拢在幕布的周围,杂技团的人开始对着麦克风说话了。
“女士们,先生们!”他大声说道,“老板们,工友们!兄弟们,姐妹们!欢迎大家观看杂技表演!我们知道,大家辛苦了,干了一天的活儿,都累了。欢迎大家前来观看表演,放松放松!”
这位拉客者皮肤黝黑,骨瘦如柴,高颧骨,眯眯眼。他穿着细条纹套装,套着马甲,表袋里挂着一根廉价的黄色链子。他穿的那件衣服有些宽大,在支帐篷的时候沾上了不少的尘土,这让他看上去很像一个稻草人。尽管瘦弱,他的双手却很粗大,手腕的肌肉也很发达——手臂更像是一个农民。他用有些缓慢、有些黏糊的强调招徕着观众。“工——友们——,老——板们——! ”他高声叫道。“兄——弟们——,姐——妹们——!今晚,我们将会进行专场演出……”
如果观众中间有老板的话,我没有认出来。此外,也没有姐妹。幕布上的比基尼招徕的只有男人:他们在那大幅广告跟前转悠着,听着拉客者的吆喝。很多人都穿着各自厂里的工作服,有些还戴着安全帽。杂技团每人收费五元,比普通工人一小时的薪水略高一些。(门票其实挺便宜的啦)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拉客者极其耐心地把他们劝进了帐篷——“工——友们——,老——板们——! ”——总的算起来,他们拉到了七十名观众。观众们坐在窄窄的凳子上,面朝着一个粗陋的台子,搭台子用的木板连油漆都没刷。
表演开始了,一个中年妇女首先演唱了一首爱国歌曲“走进新时代”,以歌颂改革和发展。之后,两个女孩儿穿着胸罩、短裤和白色短袜走上了舞台。一个女孩儿高而瘦,另一个矮而胖,她们和着电子音乐的节奏跳起了舞蹈。她们无视节奏的存在,也无视彼此的存在,好像只是在随着自己脑子里面的旋律舞动着。两个女孩儿没有笑容,眼睛也一直盯着脚下的木板条。偶尔,那位拉客者——现在充当起了司仪的角色——对着麦克风吆喝着:“姑娘们,摇呀!摇呀!摇呀!摇呀!”(十几二十年前电影下乡那会儿,好像国内挺多这样的艺术团)
观众们一片沉默,唯一有生命的迹象,是那黑暗中闪烁着的烟头。男人们看上去眼神茫然——人们闻了十个小时的仿皮味儿,然后又来观看这样怪头怪脑的表演,那种表情是不可避免的。一个年轻男子走上舞台,心不在焉地表演了一段霹雳舞。接下来,穿着短裤和短袜的那两个女孩儿又回到了舞台。她们表演之后,一个面带肺痨病人那种疲态的老头走上舞台,抿着嘴唇对着观众笑了一下,给大家唱了一首流行歌曲“青藏高原”。接着,一男一女上台表演了一段喜剧小品。表演结束时,男演员的拉链划开了,女人则抄起了一把剁肉刀。这个节目之后,那位司仪走上舞台,给大家演起了一段冗长的独角戏。他讲起了他的童年往事,在一个贫穷的小村子里,大人们都外出务工了,他如何孤独地成长着。他的爸爸和妈妈都离家进厂了,多年来杳无音信,只好跟着自己的爷爷奶奶生活,这让他不禁心生愧疚。后来,他独自上了路,来到沿海地区四处寻找,寻找自己的父母亲。他沿着一个个工业城镇打听着,但一直没有找到。再到后来,这个善良的杂耍团收留了他。独角戏表演到尾声时,一个女人从舞台的边上钻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煮好的饭菜。“妈妈!妈妈!”司仪哭喊着,可那女人还是走下了舞台——原来,那只是一场梦。(这剧本也就是为出门在外的农民工量身定做的呀,靠悲情博取心理共鸣)
讲完自己的故事,司仪端着一只碗绕场走了一圈,希望观众中有人慷慨解囊。男人们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不过还是有两个人捐了几个小钱。(都是穷苦群众,能给点打赏已经算很不错了)轮到肩术表演时,他们的募捐稍微慷慨了些。进行肩术表演的是另外一个人,只见他走上舞台,将肩胛骨挤出关节窝,随着募集现款的那只碗在帐篷里慢得揪心地绕场传递着,表演者的身体也在痛苦地扭动着。为肩术表演画上句号的,是另一个跳着舞的女孩儿——脸上没有笑容,双眼盯着木地板——慢慢地褪下短裤,面向观众裸露着身体,足有五秒钟之久。(这种擦边球早些年在农村地区貌似挺多,现在应该没有了,大家都有钱去电影院看电影啦)到此,观众们终于有了反应:男人们低语着站起身来,嘴里的香烟依旧闪烁着红光。接着,表演结束了,音乐停止了,观众们退出了帐篷。外面,天已经黑了下来,同丰人造革厂的窗子里亮起了上夜班的灯光。(这一段关于杂技团的描写,何伟还原了工业化城镇化背后太多人的心酸,农民工群体真是遭受了太多压力,身不由己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