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病多,脾气多,唠叨多,和他算不上老的六十多岁的年龄,是有些不大相称的。每周我都会回父母家,只为做父亲的听客,听他讲已重复了几百遍几千遍,亲身经历的故事。
六十三岁怎就老了父亲?是病催促着父亲不老的年龄么?父亲的坚强,真的是在日益减少的,父亲开始需要给人分享他的痛。
父亲的哮喘病和我同龄。在过去的一万多天里,为治疗父亲的哮喘,到果园捡杏仁熬蜂蜜、蓖麻籽煮冰水,伴随着我的童年。种南瓜蒸南瓜、采艾叶做针灸,是我儿时抹不去的记忆。听说蛇蟹毒可以克制哮喘,母亲养了蟹子,蟹子蛰了我的脚,脚连着腿伴随着高烧,肿了半个多月,打了十几天的针才能下地走路。父亲去田地里抓蛇,有时抓到大蛇,三两只就能装满一条小孩子一样高的大口袋,上了秋膘的蛇,皮肤又油又亮,软绵绵的、绳索般的活蛇,螺旋盘旋地在尼龙袋子里扭来扭曲。一看这软骨的,我立马就起一身鸡皮疙瘩,所以当时已经上中学的我,很是佩服父亲的胆量。
在印象父亲与哮喘拉锯战的路上,哮喘似乎已不可摆脱,但也并没有吓倒父亲,反倒慢慢地幻化成了父亲的“老友”了。
阴魂不散的病魔对与哮喘抗争纠缠了大半生的父亲,没有半丝的怜悯。脑梗塞不知什么时候已潜入父亲的机体。浑浊、眩晕,时常萦绕在父亲的眉心。父亲额头的皱纹,如蚯蚓爬过松土留下的沟壑,明显的深了。半年前,忽然一天,父亲又觉得胸闷气短,经医生诊断,心脏主心区梗塞80%,必须做心脏搭桥手术治疗。子女签过手术同意单后,父亲被推进手术室整整5小时10分钟。
从手术室出来,坚毅刚烈的父亲,突然的,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我看到了病床上父亲眼睛里,似乎是委屈、似乎是哀怨、却又更像脆弱的泪滴。父亲躺在病床上,嗓子里发出压抑着的、沉闷的像感冒撕裂了嗓子嘶哑的声音,泪水顺着两鬓的斑白的发根流下,在耳根分流,几滴湿润着外耳廓,几滴贴着耳下流进脖颈;选择了脸颊的泪滴,顺着鼻翼的两侧渗入了父亲的嘴巴。我想,这泪一定和海水一样的味道吧,是苦的是涩的吧。我想,这泪是那老树年轮里渗出的汁液吧,沉淀的只有风霜雨露吧。我想,这泪是父亲几十年的压抑和艰辛吧,是酸苦辣,唯独没有甜的吧。
父亲真就老了么?不然平日沉默寡言的父亲,怎就越来越需要和别人分享他的感受、感觉了呢?哮喘发作时的憋闷窒息;脑神经末梢流通不畅时的头晕恶心;阴雨变天时,胸部如千条腿似的刀口,虫咬蚁掘般的难忍;术后心脏供血不足引发的血压骤升心慌;找不到原因的胃酸腹胀引起的心烦意乱;每天大把大把比饭还多的中药片、西药片;所有症状一起袭来引起的全身疼痛酸软;“我这是什么命呀,还不如一死百了”的抱怨。
每一个我在的中午,父亲都会像个孩子似的,搬个小马扎,坐到我的身旁,争分多秒地,尽数连他自己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的难受、难过和煎熬。我嘴巴里一边巴拉着菜拌饭,眼睛瞄着咔哒咔哒,一秒不停的钟表,耳朵仔细地听着父亲的诉说。有时候,父亲是啰啰嗦嗦、反反复复、是非颠倒的;有时候,父亲是语无伦次、蛮不讲理、莫名其妙的;有时候,父亲是脾气暴躁、怨声载道、不可理喻的;有时候,父亲又是童真可爱、天真无邪、贴心温暖的,尽管这样的时候并不多,那是父亲身体最舒适的时候。我细数着父亲罗列的,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症状,调动大脑最聪慧的细胞,将他们系统分类,哪些是病症?哪些是药物副作用?哪些是精神压力过大引起的焦虑?病交给医生,精神压力方面的问题,就发动身边的亲人朋友,连哄带骗地解掉魔咒般萦绕在父亲心头的胡思乱想和猜忌。常常,听了我或者什么亲戚朋友哪怕不认识的路人的开导、解释,父亲都会舒心一阵子,有时候还会开心的像个孩子似得手舞足蹈、笑逐颜开。
是呀,老,大凡是和年龄有关又无关的。父亲的“老”大概就是无关乎年龄的罢。不然一向深沉、持重的父亲怎就如此迫切需要发泄他的担心、畏惧和无助呢?
今天中午,父亲的状态,看起来是不太好的,犹豫、浮肿、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怨恨。父亲顾不得我是要吃饭的;顾不得我是要赶时间的;顾不得我是要给正忙着做饭的母亲说上一句话的;更顾不得我听了故事后会心疼担心的,他只顾得从屋里跟到屋外,又从屋外跟到屋里,嘴里一边总结着近期与疾病斗争的“战况”,尽管每次的总结都和之前相差无几,最多也就是顺序颠倒而已。我把父亲专属的那把五彩线做的高背儿马扎,搬到他身边,让他坐下来,以防憋喘引发窒息。几十步,在父亲状况不好的情况下,已经是他活动量的最大极限了。父亲顺从地坐在五彩马扎椅上,靠在椅背上,大口换几口气,呼吸稍微平稳,就忙不迭地开始了他与病痛“抗战”的讲述,而今天的开头不是头晕、心慌,是从三天三夜无法入睡开始讲起的。
现在不老的父亲,一改曾经的金口玉言、寡言少语,开始“磨人”了。父亲渴望着有人探望,期盼有人倾诉,希望日日的有人陪伴。父亲时常会连续十几个小时、二十几个小时地睡不着觉,但见了人来,他却会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的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地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唯恐拉掉哪一个细节似的不断补充、反复。他调节着急促的稍显急促的呼吸,尽情地、放纵地、肆意地,涂抹着他这张晚年并不尽如人意的画布。我权且做一个顺从的听客,一个听后还会主动总结、分析、梳理、想办法解决问题的忠实粉丝儿。每当此时,尽管父亲会因为费了心力而显得疲惫,但不经意间,他的嘴角总却会流露出一吐为快的满足和轻松。
不曾想,刚烈、坚强、伟岸父亲的形象,在儿时的记忆里还未抹去,今天,倾听和陪伴,竟已成为对父亲,只有六十几岁的父亲,生病的父亲,最好的爱和孝敬了。
这次中饭“话病”,末了,终获得了一个值得欣慰的结尾。父亲说,尽管他还是不舒服,还是度日如年的难过,不过年前年后的对比,病还是点点滴滴地好着,尽管慢的令人心里着火。
老父不老,只有六十多岁,老父已老,多病缠身。老父是不服老的,用而立之年的头脑去思考耳顺之年的身体健康。其实,老父还是老了,不然怎就忘记了“及其老也,戒之在得”的道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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