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自立门户
素净的哮喘时常发作，时间一长，力豪、婉芬也不再放在心上，苦了舒华。凌云一直想出去找事，无奈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力豪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一所中学教书，养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婉芬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做一手好针线，凌云的回来让她感到不仅仅是多了帮手。
现在是婉芬管家。凌云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反倒有寄人篱下之感。刚回来时，婉芬笑着拉着凌云的手说：“姐姐回来好呀，我就不用这么累了。”
凌云想到从前总是力豪听她的，婉芬看上去也是好脾气。有时看到婉芬用钱有些大手大脚便忍不住说两句。婉芬脸一沉，也不看她，只是对着素净说：“这一大家人要吃要喝，不是我算着用早就喝西北风了，又添了几张嘴，有本事还是管好自己家吧，到别人家掺合啥。”
凌云到素净面前诉苦。素净边咳嗽边小声道：“你呀，就是太任性。孩子生下来还是回去吧，姑爷又没说不要你，你还在这呆多久呀！”
凌云气得浑身发抖，却不能大声嚷嚷，只得恨恨道：“离婚了，还回去给他当小老婆呀！”
素净道：“你离啥婚，孩子马上两个了，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吗，日子还不是这么过。”
“我就是讨饭也不回去！”凌云摔门而去。
又是晚上，那月似乎就在头上。抬头，竟是一轮圆月，凌云感觉那光是绿色的，像一双双绿色的眼睛看着她。凌云赶紧转身，欲把这双双眼睛扔在后面，月亮却又圆又大，好似一张网，怎么也摆脱不了。凌云只得转回到屋里，那绿光又射进了窗内。凌云慌忙拉紧窗帘，抱紧双臂，点亮灯，还是直发抖。这地方住不得了，母亲是力豪的母亲，如果父亲还活着，总不会这样赶自己走吧！凌云望着隆起的腹部，暗下决心，等生下孩子就走，天下这么大还怕找不到饭吃。好在只有两个月了。
海慧是1947年冬月出生的。不足月就出生了，生下不久又发高烧，接下来又是百日咳，月子里，凌云自己也病了。素净在冬天更是卧床不起，忙坏了舒华。凌云自然走不了。这个在重庆时让她日思夜想的家，而今只想快点离开。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海慧出生那年，一连飘了好几场小雪。凌云对海慧的疼爱不及海望，倒不是因为海慧是个女孩，受的这些委屈似乎是这孩子造成的。舒华倒更怜爱她，除了吃奶，晚上也是她带着睡。
冬天过了，早春虽然寒凉，阳光却慷慨得多。海慧已满月，凌云身体刚恢复一些便迫不及待到院子里晒太阳。一天晌午后，阳光很好，海望老往外跑，凌云索性在院子外面教海望识字。一本快翻烂的《红楼梦》，竖排的繁体字。海望不太认真地学，凌云也没好好地教。凌云只顾念里面的诗，伴着一股浓厚的方言味，引来一位女解放军的好奇。
“这位大嫂会识字？”女解放军跟着声音走到凌云身边。
凌云抬起头，只见一位身着军装的年轻女人笑眯眯站在身后。凌云赶紧合上书，也是有意让女解放军看自己在读的《红楼梦》。果真，传来女解放军清脆的声音：“你这么一个有文化的人，呆在家里看孩子太可惜了，到我们部队来吧，现在咱们部队正缺有文化的人。”
凌云像找到知音一般，同女解放军说起自己是那所学校毕业的，就是想出去找工作，顺便夸大了一下自己在理家方面的特长。她喋喋不休诉说着，仿佛要把这些年的苦闷一古脑儿道出来，当然舍去了那段不愉快的婚姻。女解放军不得不打断她的话，说自己还有事，等想好了来找她，留下地址就匆匆走了。女解放军走了好久，凌云还未回过神。后来，凌云常提起此事，那丝遗憾并未随岁月流逝而淡去。
很长一断时间，凌云不敢往女解放军走的地方望，也不敢看她给的地址，那个写上地址的纸条她一直小心翼翼保留着。对两个孩子似乎也没了先前的热情。素净是在海慧两个月时走的，舒华送的终。力豪从不管家事，上学时只知道上学，上班时也只知道工作，回到家里，就往书房里钻。婉芬在娘家也是被娇宠惯了，原先还仗着素净照应一点，遇到这样的大事更是没了头绪，凌云自然忙前忙后。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春天也将过去了，凌云便开始积极找工作。
当凌云成为“新晖”小学一名教师时，已快秋天。一找到工作，凌云就从老屋搬了出去，带着海望、海慧、舒华在市郊租了房子，离城中心的老屋远，距“新晖”小学近一些，四十分钟可走到。好在房租比城里便宜多了。海望也到了上学年龄，每天跟着凌云早出晚归做起了小学生。父亲过世后，凌云就养成了节衣缩食的习惯。有了学校的收入，舒华不时接些针线活挣点小钱，日子勉强过得下去。
凌云从未想过要做小学教师，更未想到会做一辈子。从前，只是一味想着怎样省钱，现在想得更多的是怎样多挣钱。小学教师的收入微薄，凌云下班后还做家教。
秋天的雨委实缠绵，一连几天淅淅沥沥真让凌云犯愁。早上赶时间，海望走不快，凌云只得背着他，海望撑着伞，走到学校，母子俩的衣服都湿了一大半。穿着湿衣裳给学生上课，又担心海望穿湿衣裳生病。副校长见状，主动提出给她在学校找一间屋子，遇到刮风下雨就不回去了。凌云正有此意，听他这么一说，自是千恩万谢。
那天原本没有下雨，快放学时，天色骤然黯了下来，凌云早上出门时没有带伞，看样子走不回去雨就会下起来，索性住学校吧。那是间不到十平米的屋子，原是一间堆杂货的地方。床是用几张课桌临时铺的。哄海望睡觉后，凌云准备看看书。一阵风吹开了原本就关不紧的窗户，凌云欲重新扣上插销，听见了敲门声，心不由紧起来。“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是我，雨下大了，我来看看你们。”一个男人的声音。
凌云听出是副校长的声音，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开门，风又吹开了窗户，啪啪直响。
“我来给你修一下窗户，这么大的雨，你晚上乍睡哟。”
凌云只得开了门。副校长拿着雨伞走了进来，不多的几根头发湿漉漉紧紧贴着看得见大半边头皮的脑袋，眼镜片上也是水，不知怎么打的伞。他真把窗户修好关上了。屋里几乎听不到雨声，副校长东拉西扯，坐在床前半天没有要走的意思。凌云开始暗示他，没有动静，只能直说：“时间不早了，董校长，你赶紧回去吧，我明天一早还有课。”
董校长突然站起来搂住凌云，凑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今晚不走了，陪你睡。”
“啪”一声，凌云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一巴掌已扇到董校长脸上，眼镜也抖落在地。趁着董校长找眼镜的一瞬，凌云用力把他推出了门外，慌忙扣上插销。
良久，外面传来远去的脚步声，凌云还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小屋太静了，海望睡觉的呼吸声与窗外的雨声也不能打破这寂静，静得让她害怕。被雨浸湿墙上的花纹像是张牙舞爪的妖怪，凌云忍不住打开窗。一股凉气骤然袭来，雨中梧桐听来依然像《梅花三弄》，她倒情愿让这雨淋着，把这恶梦般的小屋抛下。倘若不是海望轻轻的呼噜声，凌云真觉得自己像《聊斋》里的书生，晚上莫名其妙走进一间屋子，遇到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事。天亮，一切都消失了，她还是原来那个大小姐。
翌日清晨，天未明，雨也停了。凌云便带着海望匆匆离开“新晖”小学。通过做家庭教师时家长的引荐，应聘到城郊一所乡村小学，刚好离家也近。凌云继续做着小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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