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最后一个笨重的纸箱塞进搬家公司的货车车厢，然后拍了拍手，转过身去，想看看身后那个小小的院子里还有什么是他值得带走的——没有了，他什么也没看到，院子里空荡荡的，就和十几年前父母第一次带着他来到这里时一模一样。
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他想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了。这座小院已成为了历史——连同着他十几年的青春一起。他想他应该最后为这座小院留下点什么作纪念——就像为死者立碑那样。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想到了那棵树。
在他的记忆里，那只是一棵普通的树，就在小院后面的那座公园里——他们一家人之前常去的那一座。他应该去树那里看看，他想。
他沿着被十数载岁月深深烙印进脑海的那条路线，脚步缓慢而坚忍地来到公园，在一条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小径上走了没多久，他就在一片草坪上找到了那棵树。
他站定脚步，盯着不远处那棵树孤零零的身影看了一会儿，然后他闭上眼，深深地——神情仿佛朝圣途中的虔诚教徒般——吸了一大口气，冰凉的气体灌满胸腔。
随后，他睁开眼，蹒跚着走向那棵树。
树干上有一块树皮剥落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木材，上面有一些歪歪扭扭的刻痕。
他俯下身去，轻轻抚摸最下面那一道痕迹，旁边还刻着一个“5”。这一道痕迹是他在5岁时和父母一起来此处野餐时留下的。那时他们刚刚搬进那座小院，现在他对于这一段往事的记忆已模糊不清。
他向上摸索。一道痕迹的旁边是一个“7”的字样。7岁，那时他已在本地的小学读一年级了。
10岁。他记得他第一次和别人动手打架就是在这一年。他记得他用小刀划破了那个人的手臂，后来他兴高采烈地来到这里，在树上刻下了两个字“胜利”。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他差一点被勒令退学。
13岁。他已经是一名初中生了。在13岁和14岁的刻痕之间还隔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痕迹。他继续往上看。
“糟糕”和“矛盾”。他美满的家庭第一次有了不和谐和争吵。爸爸的公司遇到了挫折，那一年的行情很不妙——那时他对这些还不太懂——但爸爸从此有了酗酒的坏毛病，父母间的矛盾从此开始。
“破产”、“倒闭”、“银行贷款”，诸如此类——这些是他在16岁那年刻下的，他上高一了。爸爸的公司最终没撑过经济危机，银行把爸爸的一切身家都拿走了——除了那座小院。
17岁。这一年有好事也有坏事。他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她就坐在他的座位前面，他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的背影——多好呀，他想。然而坏事情也不少——他亲眼目睹了小院之内曾经美好的生活如何在父亲失业之后自暴自弃的家暴下支离破碎。母亲已经绝望了——尽管她一天打三份工，可仍然满足不了父亲愈来愈膨胀的对烟和酒的渴望。
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他望着19岁的那一道刻痕想。父母已经离婚了，在四个月之前的终审中他被判给母亲，现在他即将与母亲一起离开那个小院，前往外祖父母家生活。
他看着树上密密麻麻的刻痕，浑身忍不住颤抖，腥咸的热液涌出眼眶。
他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一片。他想象着过去像是手中扬起的沙砾，在风里消散成虚无；他想象着这棵和他一样孤独的树是如何在每一个没有光的夜晚听他哭着诉说那些故事；他想象自己如水般流逝的人生和一片大雾茫茫中的未来。他看见一道灿烂的光芒刺穿浓雾照耀在前方。
他拔出小刀，在树上留下最后一道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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