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弟弟从我这回去后传来信息,“姐,爸老问你来着。我要打电话他又不让,你抽空快给他老人家回个电话吧。”放下手机,心绪却再也没法平静……
他毕竟是爱着我的。
一、当老段还是小段
印象中三十多年,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要了解我的父亲老段。
记忆里,八岁的我低着头不敢看年轻的老段,他正皱着眉头凶着脸沉默着。旁边放着妈妈打扫用的扫把。窗户外面,大夏天的雷雨轰隆隆势如瓢泼,我的心也在雷雨中缩成一团,不敢哭不敢喊。
“你要是再带着你弟满沟胡跑,小心我打断你的腿!”粗暴的扔下这句话,他转身去了另一个房间。
我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妈妈怀里,一抽一抽的嚎啕大哭起来。
多年后,每当弟弟说起这个场景,说我俩衣服淋的透湿,我拉着他正往回跑,爸爸在台阶上看见了,一把把他拉回去,然后一巴掌把我煽到雨地里。听着听着,我总是说,这样啊,我都忘了。其实,在我的心里一直记得。
我想小时候我一定是不喜欢他的。
彼时的老段还是小段,他整天很忙。我的作业他从来没有检查过一次,即使我得了奖状,去学校的永远也只是母亲。母亲告诉我,他的砖厂走不开。他既是生产队长又是厂长,成天黑里白日的守着砖窑,一宿一宿的不敢休息。我夜里听的最多的就是,他“扑踏扑踏”的大脚步声慢慢的走了进来,就像一匹驼着重物的骆驼走过。他每每累的一回到家,吃过饭倒头就睡。第二天我去上学时,他早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
村上的叔叔伯伯有事情都喜欢找他,家里基本上人就不断。我从来听不懂大人们之间说的什么工分,生产队土地,自留地,又变成可以私人承包。那一年,大概是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吧。我只知道妈妈说,你看这些叔、伯成天来找你爸,也看的起你爸,那还不是因为你爸能吃亏,啥事情都冲在前头。
老段兄弟姐妹五个,四个男丁,最小的小姑是被爷爷奶奶捧在心尖上的人。家里娃多,那时又穷,老段高中没毕业就到了生产队上。一铁锹一锄头的下苦功炼到了全队人一致的认可。那时妈妈给我讲当年的故事,我蒙昧无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路遥写的《平凡的世界》。那一刻,我如雷贯身,这个孙少安,这个活脱脱的老段,他的前半生简直就是少安的翻版!家徒四壁,父母有病,弟妹年幼,就连他和妈妈的结合,也是一样的相似。惟一不同的是孙少安骑着驴去相看的秀莲,而爸爸是搭着火车去的。
老段从高中回来,就和少安一样,一下子从小段变成了老段。从此,沉默寡言,简单粗暴,吃苦吃亏,肩负起一大家子的生活着落,后来又肩负起全队人的着落。
那个大雨天,老段冲着八岁的小小段命令:“你咋当的姐!你记住,你可是老大!”
老大,这两个字长到了老段的身上。老段又把这两个字生生的嵌到了我的身体里。
从此,我不贪闲事,拼命的看书学习,要考上大学,要给弟弟走好前路。我想,我考了第一名,老段就会像对弟弟一样笑着说:“走,爸给你买好吃的去!”
年青的老段,在别人眼里那个精明成熟的老段,在我们面前,他也是第一次当父亲吧,可能,他从来就不知道,一个小孩子的心里最想要什么。
二、当我们长大
我考上了大学,当着他的面,我挨桌子敬酒。叔伯们夸赞着我的同时,也羡慕老段一口气供出了两个“秀才”。老段家第一个秀才是二叔。
老段谦虚着,却一碗接一碗的喝光手里的白酒。最后醉得一踏湖涂,险些耽误了送我坐车。我早就不让他送,谁知他一边洗着脸一边含糊不清的说:“谁叫你不是男娃……”我拧头就走。
路上谁都能看到这一幅不协调的画面一一老段拎着箱子在前面摇摇摆摆的走着,口里还啍唱着不知道是啥的秦腔。我磨磨蹭蹭落下老远跟着,他喊,快到我这来。我全当没听见。
路过一个小卖部,他进去给我买了一瓶汽水,给自己买了一包烟。又看见一个发卡漂亮,非要我试试。他大概早就忘了我已经过了喜欢发卡的年龄。看我不要,他嘿嘿一笑:“我娃知道给爸省钱。么事,你爱啥爸给你买,爸有钱。"我心说,你有钱干嘛我报专业非要我报会计,还说这个是越老越值钱。我当时就想报水利,水利不在西安,在离西安很远的湖北。
老段帮我安顿好一切,终于要回去了。我说,好,我会照顾好自己。老段点点头,没走。我顿了顿说,我平时会写信给妈。老段又点了点头,说,一个月至少一封。我说,我记下了,你快走吧。老段看了看我,说,放假要回来了提前给我说,我去接你。他垂着头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跨过学校大门,远去,突然就发现,老段好象老了。
后来听母亲说,那一次回去后,老段对她说,这女子心硬很,很是生了一段时间闷气。
大学的时光在自由、散漫中过去。惟有老段在信中的絮叨让我还是不敢彻底放松下来。他一会说需要啥就买,和同学出去大大方方的别在意花钱,一会又问功课咋样听说大学里奖学金挺多的。甚至连注册会计师都打听了,还说听说拿了这个证特别好找工作云云。母亲在另一封信里偷偷告诉我,对于谈朋友的事,老段也是郑重其事的和她片过的。老段说,他的女子随他踏实能干成事,肯定要找一个研究生毕业的。在老段的认知中,研究生就是本事最高的人。
唉,老段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爱,这么越来越像个父亲的模样?这还是那个十几年从来没有一次去过我的学校的老段么?那个一心扑在挣钱上的简单粗暴的老段什么时候不见了?是从他把爷爷奶奶相继送走?还是从他把小姑亲手送出门?
老段真的是老了,而我,一天天正在变强。
大学的最后一个寒假,我回到家里好些时日。这一天,正和母亲闲聊,说到找工作,我就多说了两句。老段听了,就问我,今年的工作不好找吗?我含混的应了一声。第二天一大早,老段说,走,和我一块去给你三爷拜个早年。
三爷,是解放后村子里第一个老牌大学生,也是村里当前官当的最大的一个。他任职于某发电厂厂长,据说这个电厂的电力供应到整个西北五省。
我拎着年礼跟着他出了门。腊月里天寒地冻,老段骑着摩托车带着我,我窝在他瘦高的身体背后,只感觉冷风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脸。突然就想起,母亲说过她们那时候找对象头一件事就是小伙要长得像播音员,身材要像运动员。我看过他们的订婚照片,一个高耸入云的铁塔下,父亲负手而立,斜斜的面向母亲,棱角分明的脸上含着一丝微笑。整个人挺拔俊朗,如一棵黄土地上的白杨,高大伟岸。这个曾经多么强壮不知疲倦的身躯竟变得现在这样连鬓角都有了些许白发。
到了三爷爷家,老段收起平日的粗高大嗓,温和有礼的同三爷爷说话。三爷爷爱写书法,这快过年了也不忘每日练上一阵。老段陪站在那里,一边帮忙扶纸,一边示意我过去帮忙磨墨。
三爷爷每写完一个大字,不管他认不认识,他都要大叫一声好!我在旁边听着恨不得出声提醒他声音小点。最后一幅字,三爷爷写了一个“守诚“,说送给我,老段感激的连说,这女子还没有正式给您拜年,非要我行旧礼跪着拜。三爷爷拉着说不兴这个了,让娃鞠个躬就成。他说至少得连鞠三个。我一边鞠躬,他一边说我学上的多好,从小到大拿了什么什么奖,大学又拿了什么什么证。三奶奶说,让娃赶紧吃饭吧,今吃铜火锅,凉了就不好了。我红着脸跟他们一起坐上桌子。
铜火锅很好吃很温暖,三奶奶很热情,不停的给我夹菜,招呼爸爸趁热吃。爸爸和三爷爷就着热腾腾的火锅,小酌了几杯。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从三爷爷的口中,我才知道,少时的老段书念的也很好,人也很有礼貌,并不是我一直认为的粗暴简单。他那年高中没考学就回来,全是因为家里爷爷奶奶已经干不了重活,而他下边的弟弟妹妹们也正上学需要人供养。老大爸爸回了家,可惜了一棵好苗子。三爷爷好一阵叹息,老段敬了三爷一杯,说:"叔,过去的事不说了。你侄娃现在也算是还可以,这女子也争气。这不,领来叫你老人家看看,看能不能在你这吃一碗饭?"三爷爷笑了,看着我。良久说:“女女,你得是看你爸是个老粗?”我呆呆的,脑子里还嗡嗡着,这个老段,他又这样自做主张!从来他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他说了算! “嗯……”我回答。“那你就太不理解你爸了,农村里的事,人不粗不行。你也快毕业了,以后记得孝敬你爸。”三爷爷的话没头没脑,我只能假装一边吃菜一边点头。老段和三爷爷吃菜喝酒,要不是三奶奶劝着,估计两个人都要喝倒了。我的心里,一阵阵翻腾。原来,老段真的是有本事。他让家里人跟着他过上了好日子,还间接帮助了其他人。这么多人是他的朋友,信任他,佩服他,他就是一个靠双手改变了命运的人。原来,我的父亲老段,真的是一个合格的老爸。三爷爷的话在我耳边一直响,“你爸爸要是能上大学,成绩就不止现在这一个砖厂。”
回去的路上,我在车里一直扶着老段。摩托车自然是留在了那。老段醉了,一直安静着。我望着他花白的鬓,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不敢给他说,我工作基本上已经定了,是在穿过秦岭的那边,四川成都。
三、当我们远去
我去了四川,一年只能回去一两次。老段这一次到底是顺了我,让我自己做了选择。他的要求同大学时一样,要经常写信,要上进,要找一个人品好有本事的男朋友。这些,我一一答应。我有一种终于冲出蓝天的感觉,从此,我的事不用再像他汇报。那么远,估计他也是心有余罢。
后来,我遇到了我生命中的先生,他是一个和老段截然不同的人,但是有一点他们是相通的。老段在见到他后,拉着他喝了好一夜酒。第二天,先生对我说:“叔叔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老婆,我想我该创业了。”没人时他老悄悄喊我老婆。我问怎么说,他笑笑,抱了我一下,说:“他问你的事比问我的还多。而且我已经答应他什么时候买房什么时候娶你!”我瞪着他,他“唉呀”了一声,“逗你呢!因为我发现,你有一个很男人的爹,所以,我决定今天回去就辞职,单干。今年内解决房子的问题,我不能让你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看着这个男人自信十足的样子,像极了说“你爹有钱“的老段。
是的,我很少对老段说我工作上的事,虽然他问过很多回。也许,这便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吧,一面对他,我就不由自主的沉默,既而想躲开。
再后来,我们结婚了。老段在我们的婚礼上罕见的没喝多少酒,母亲告诉我,我结婚的前一夜,老段一宿没睡。
老段对老公说:“你一定要对我女子好。”表情庄重。老公点头:“是,爸。”老段放开我的手,那眼神,不知道透着什么。
他对我自小放心而又永远不放心,就像不放心他的弟弟妹妹,随时都想着要做点什么。他是一个永远闲不住爱操心的老大。
我们的公司如期运转,随着工作的忙碌,我更是难得回去看他们。老段时常托人给我捎东西,时常问我工作的进展。为了安抚老段,也为了私心里一些说不清的缘由,在公司年会邀请家属参加时,我给他们打了电话,订好票让老段和母亲出席。
老段穿起他很少穿的西服衬衣,皮鞋锃亮,头发也重新染了色。他和母亲坐在贵宾席上,全程腰板挺直,盯着我们发言的样子聚精会神。虽然公司的招待很热情,但老段并没有享用多少。晚间,在宾馆休息时,老段让我一个人去他们房间。
我送走所有人后急匆匆赶了过去,一进门,发现桌子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条。老段微笑着,招呼我赶紧吃。母亲给我递过来一大杯白水,不凉不烫,入口刚刚好。“快吃!我看你今晚上就没吃啥。赶紧,你爸一完就跑了好几家买的,说吃这个暧胃。”我慢慢的吃着还有点烫的面,他们就那样笑着看着我,再没说话。等我吃完,老段递给我一盘削好的苹果,我打趣道:“怎么,你们还给我吃独食呀。”母亲说:“早问过张(我先生)了,他还要陪那几个客户,让咱们说说话。”“坐、坐。”老段招呼我。我坐到他跟前,发现今晚的老段怎么那么慈爱。“爸,你这样看着我,我都不习惯了。”“哦,就是因为,爸爸今天才发现,爸爸把你养错了。” “养错了?”我奇怪。“嗯,爸发现,当时你应该生成男娃。”“嗯?”“你挣了爸一辈子都没挣到的钱。”我简直哭笑不得,这个爱钱如命的老段。“我娃有本事。”老段感叹着。我的心里一万匹骏马奔驰而过,老段,我真的是你的骄傲吗?一瞬间,我仿佛看见,八岁的小小段泪流满面,不过,这一次,她是释怀的泪水。
我终于不用再向老段证明什么,虽然,习惯上对他我还是一直的沉默寡言,但我,不再躲开。
老段老了,老了的老段是如此的温和。每每看到他为我们忙碌的样子,做饭呀打扫呀,甚至于洗衣服,这些可都是他一辈子没摸过的事,我就越发的觉着他的可爱。
我总是会想起,龙应台《目送》里的片断——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她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她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她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想,我会与老段一起走下去,不用他再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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