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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妈告诉我,牛伯死了。
明天百日祭,她让我去给牛伯送点纸、上柱香。
“牛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老妈说。
我从房子后门出去,绕过一片新宅基地。这里几年前还是一块涝池,一潭死水,常年泛着碧碧的绿,早年间,常有乡人蹲在池边洗衣濯足。
牛伯的家就在涝池边的坡地上。站在他家院子里,敞着门,一眼能看见整个涝池。
那时我大概四五岁吧,正是狗嫌人厌的年纪,大人们很忙,每天吃过饭,我就和一群半大孩子,呼啸着在村里来去。
疯到下午三点多,估摸大人快从地里回来了,我们会来到涝池边,洗手洗脸,整理仪表。
秋天的下午,刚下过一场小雨,涝池边有些滑。它本来也没有固定的台阶,仅有几个容身处是大人长期踩踏留下的脚窝,位置好的被大孩子们占了,我人小力薄,绕着池子转了几圈,勉强找到一处。
这个地方有些高,我胳膊短,使劲往前抻,将将够到水面,再向下探,身子不由往一侧倾斜,脚下一滑,“扑通”跌进水里。
伙伴们慌了,奓着手在岸边四散跑开,有的哭,有的喊,有的回家叫大人。从地里回来套牛的牛伯听到动静第一个跑出来,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把我救上岸。
2
牛伯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每年过年,老妈都让我带着礼和她一起去给牛伯拜年。
我不太喜欢这个人。
怎么说呢,大家不是总说“做好事不留名”吗,牛伯可不。自他从涝池里把我捞上来后,见我一次就说一次:“黑女子(我皮肤黑),你知道不,是我救了你的命!快磕头!”
见一次说一次,一年我们能见几十次,他就能说几十次。他说得不烦,我听得都烦了。
尤其后来慢慢长大,我知道羞丑,他却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有时和同学一道走着,他会突然从某个方向跳出来说那么一句,弄得大家在学校里把这事当笑话传。
我不喜欢牛伯还有一层原因。我觉得这人是个两面派。别看对我、对乡党们热情得很,但是对自己的老婆和儿女,可凶了。
他儿子比我高几届,经常被他打得满街道跑。有时听他骂儿子那些话,我心里就想:什么人能一边对别人笑,一边对自己儿女下那么狠的手呢?绝对不是好人!
后来,牛婶得了病,医生说要做手术,牛伯不同意,不顾儿女们的哀求和阻拦,硬把人从医院拉回家,没过多久,牛婶就不在了。
从那之后,牛伯和儿女们的关系更差了。我心里也觉着这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词典里的“表里不一、两面三刀、冷酷无情”估计就是说他。
我为自己竟然受了这种人的大恩觉得难堪、别扭。路上再瞧见他,远远我就掉头跑,喊都喊不住。
3
牛婶走后,牛伯没再找老伴。他手里抠得紧,几个女儿供到初中毕业就不让上学了,全部下地劳动,但儿子初中毕业说不想上时,硬是被他打着进了普高的校门。
女儿们一到结婚年龄,就被牛伯一个个送出了门,嫁的女婿质量参差不齐,经常有女儿哭着回娘家求撑腰,每当那时,牛伯会用旱烟袋敲着板凳说:“哭啥哭!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你出了这个门,就是人家的人了,我管不上也不能管,赶紧回去回去,好好伺候男人!”
而对儿子,牛伯明显不同。虽然对唯一的儿子他要求比几个女儿还严厉,但大家都知道,他那是怕儿子学坏,是一心为了孩子好。
儿子高中毕业,牛伯寻情钻眼把人送到一个修车厂学了几年修理,然后在村里四处借钱,在村口帮儿子开了个修车铺子。
铺子开起来,他又开始张罗给儿子找对象。牛伯请托了很多乡党,提出各种要求,儿媳妇务必要有文化、家境要好、人样要好、还要明事理,“一个好媳妇能保证三代兴旺呢!”牛伯说。
结果没想到,他这边还没个眉目,儿子自己却把媳妇领进门了。
牛伯的儿子小名叫阿富,用乡党们的话说“和牛伯一样,也是个犟怂!”可能是小时候牛伯的严厉给阿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加上后来牛婶的事、姐姐们的事,阿富对牛伯的不满越积越多。
以前没自立,不敢对抗,现在成人了、铺子也有了、能自立了,阿富便开始和牛伯对着干。发展到后来,凡是牛伯同意的他都反对,牛伯反对的他就偏要做。
阿富没按牛伯的意思选媳妇,自己拿主意领人进门,自然又是一场鸡飞狗跳。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阿富手段更高,背着父亲,偷出户口本和媳妇领了结婚证,知道消息的当天,父子又大吵了一架。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牛伯再坚持也无济于事,但他不容许自己的权威这样被挑衅,同在一个屋檐下,整整三个月,牛伯都没跟儿子儿媳说过一句话。
儿媳人还行,平时忙完地里、屋里的活,就到铺子帮忙,尽量不在牛伯跟前碍眼。虽然牛伯处处给她冷眼,但做饭、洗衣、逢年过节她还操心着老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乡党们在一旁帮着劝,即使冷淡,后来他们倒也能相安无事。
4
第二次大矛盾暴发是给孙子起名。
孩子出生后,牛伯非常高兴,以行动承揽了帮忙照顾的任务。但在起大名时,父子俩又拗上了。
牛伯说他家是大族,得按辈起名,孙子这一辈必须有个“文”字,阿富不同意,他说娃的名字自己和媳妇早想好了,都报户口了。
牛伯一听不依,非让儿子把户口本上的名字改过来,说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按这个排对孙子以后不好。
“要是娃以后怎么怎么了,你们可别怪我!”牛伯随口一说,儿子和儿媳却觉得这话像是咒孩子,都不高兴。
儿子把矛头对准祖先的规矩,他说:“就你家有规矩,有规矩还破落了,被打倒了?我看你是忘了文/革时受的那些罪了。咋?你不会还指望牛家东山再起吧?快赶紧算了吧!”
了解牛伯家世的人都知道,家族的衰落是牛伯心里永远的痛,让牛家东山再起是他的宏伟目标,就是为这个,他才宁可牺牲老婆、牺牲女儿、牺牲自己,一心培养阿富,从小严苛,他把兴旺牛家的重任全部押在阿富身上了。
现在,被自己一直寄予厚望的儿子这么讽刺、嘲笑,对方还想推卸光耀门楣的重任,他不能忍。
于是,由孙子的名字为导火索,父子俩又翻脸了,这一次,儿媳坚决站在儿子那一边。牛伯成了孤家寡人。
由名字开始,后来但凡涉及孩子的事,儿子全部不听牛伯任何意见。把“凡是他坚持的我必反对,凡是他反对我必坚持”发挥到极致。
5
在弟弟和父亲的多次争执中,几个姐姐始终保持沉默。沉默也是一种态度,一种无声的、对父亲的反抗。
她们心里对父亲不无怨恨。因为当年,她们的成绩明明可以继续上学,但父亲不让;择亲时父亲明明可以帮她们选择更好的去处,但他没有;当她们回娘家求助时,明明能为她们撑腰,他拒绝了。所以现在,她们达成一致,以沉默作为对父亲的报复。
可以说,在这场子女和父亲的对抗中,牛伯早已败下阵来。
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牛伯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错。
所有的家长,可能都这样认为,只要出发点是为孩子好为家庭好,那么无论行为、过程如何,就应该被接受、被理解。
牛伯就是这样想的。
他觉得即使自己对儿女们没有一碗水端平,但对儿子、对牛家,他问心无愧。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恨自己,什么事都要和自己闹。
儿子以前反抗、抵触,他以为那只是年轻人不成熟的表现,是莽撞和叛逆期,以为只要坚持,总有一天,儿子会明白自己的这份苦心,但时至今日,他知道,自己错了。
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儿子有了儿子。儿子、儿媳、孙子成了新的一家人。他这个老家伙要被抛弃了。
在牛伯的人生中,没有什么比对儿子无用、成为他生活的旁观者、对家族兴旺无益,更让他难受的了。眼看自己一天天老迈,就像一块燃烧的煤,很快会成为煤渣,被儿子丢到一边,牛伯的心里,就涌上一种不甘,还有恐慌。
他不服。
一个老人的执着所暴发出的力量是惊人的。
牛伯变得比以往更加固执己见。这种表现投射在儿子、儿媳眼中,更令人生厌。“老不死的”“咋还不死”类似这种话,无数次从他们嘴里说出。
他们频繁暴发战争。终于有一天,爷俩动手时,儿子拿出“魄力”,后来居上,把老父亲绑了起来。
老头一时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从屋里跳到院里,又从院里挣扎到街上。他对这个儿子彻底丧失了信心,痛心之际,他更恨自己。
老人在街上跳着脚骂,骂儿子、骂儿媳、骂老婆、骂女儿、骂自己,骂一切能骂的人。
就是那次,人们才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对父子的矛盾竟然已经这么深,不像父子,更像仇人。
6
被儿子绑着跑上街道后不久,牛伯死了。死得很惨。
一个半夜,他在自己房里,用菜刀割开了喉咙。
帮忙料理后事的人说,好像全身的血都流光了,整间屋子没处下脚。
警察上门,认定是自杀,交由家人处理后事。按风俗,去世的人应该在家里停柩三天,然后入土。牛伯的儿子,最短时间内拿出寿衣、棺材、孝袍,以自杀不吉、怕影响邻里为由让第二天就下葬。
有好事者把消息传给舅家,尽管两家来往不密切,但迫于舆论,几个舅舅亲自上门来诘问外甥。
出殡那天,戏达到高潮。
整个村子几乎万人空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挤到这条街道看热闹。
大家看着儿子赤着上身、自缚双手、背负荆条,和老婆孩子一起跪在拦住灵柩的舅舅们面前,痛哭流涕。
儿子说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大逆不道,气死父亲。说舅舅们怎么打怎么罚自己绝无二话,就是把他送进监狱都不会有个“不”字!
身后是棺椁,里面装着惨死的牛伯;身前是罪魁祸首,是牛伯的亲生儿子。亲生父亲尚不知如何对待儿子,宁可自杀,他们这些亲戚又能怎么办?
舆论是墙头草,哪边能发声就往哪边倒。棺材里的牛伯不会说话,让能唱念坐打的儿子占了便宜。
舅舅们的鞭子一次次举起,又一次次垂下去。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7
参加百日祭的人很多。
人们是这样容易淡忘,容易原谅。一个“死”字会让人忘记之前的种种好与不好。就像牛伯的儿子一样,生前和父亲闹得那样厉害,现在大家则选择性地忽略了那些过往。
我看着牛伯的儿子陪着吊唁的人哀哀哭几声,儿媳在院子里穿花蝴蝶般招呼客人,俩个人脸上无一丝悲伤的表情,只有解脱和轻松。
“终于死了。”我心里不无恶毒的猜想这对夫妻的心里活动,为牛伯感到深深的悲哀。
或许第一次和儿子儿媳争吵时,已经为今天这个结果埋下了伏笔。但有谁愿意去深想,那些争吵和严厉的背后,藏着的是一颗想爱、却不会爱的严父之心。
他不是不疼儿子,只是粗暴原始的手段,让他的出发点在到达对方时产生了偏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矛盾积累,终于和儿子走到这步境地。
灵堂上挽着黑纱的相框里,牛伯的黑白照片如生前一样严肃。老人们说,人死后百日之内,灵魂还在家里,围在他最放不下的人身边。我不知道,此刻,牛伯的灵魂在不在这里。如果在,看到儿子、儿媳的表情,他的心里,不知会想些什么。
我想起《请回答1988》里,德善爸爸说:爸爸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爸爸。爸爸也是头一次当爸爸,所以,我们女儿稍微体谅一下。
拉着儿子笑着和客人寒暄的牛伯的儿子,不知道他有没有产生过类似的想法。
他心里对当父亲又有什么样的经验和教训呢?他会因为自己受过的苦而甩掉父亲那种极端、粗粝的教育方式,换之以爱?还是继续走父亲的老路呢?我不得而知。
我在心里猜测:当有一天,阿富老了,他的儿子长大了,父子俩发生矛盾时,他的儿子会不会用当年爸爸对付爷爷的手段,去对付他呢?
那时的阿富,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他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吗?哪怕一点点,会后悔,当初不该那么对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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